第144节(2 / 2)

脱了缺胯袍、打着赤膊的阿史那勃格回到坐席前, 刚刚高歌一曲, 和军士们一起在场中起舞, 肌肉筋节的脊背上爬满细汗, 抄起案上满杯的五云浆,仰脖一口气饮尽,笑着唤周嘉行。

周嘉行淡淡应一声,遥遥回敬一杯。

“多日不见, 复奴的歌喉、舞姿一如往昔。”

阿史那勃格哈哈大笑, 丝毫不在意这句话里明显的调侃之意, 唰啦一声, 抽出一把锋刃雪白的匕首,烛火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跪坐在一旁为他添酒的宫婢登时吓得面色煞白,倒酒的时候双手微微发抖。

旁边几个离得近的官员也变了脸色, 作势要站起。

阿史那勃格嘴角轻勾, 匕首轻轻一挑,从盘中片下一块鹿肉, 直接用匕首托着送入口中, 含笑大嚼。

周围的军将见状, 纷纷皱眉,虽然极力掩饰,还是控制不住厌恶和鄙视:胡奴果然粗莽!

“你看他们。”阿史那勃格继续用匕首片肉,扭头对周嘉行道, “分明看不起我们, 却又要求着我们, 汉人都是这样的吗?”

周嘉行扫一眼阿史那勃格胡须上星星点点的油脂,眉峰微皱:“复奴,你自幼在汉地长大。”

“是啊。”阿史那勃格抓起几块鹿肉塞进嘴里,“我从小在汉地长大,说汉话,学汉家典籍,师从汉家名师……可汉人还是看不起我,把我当成异类。”

他手中匕首转了个方向,对着角落里一个穿紫色官袍的文官,那文官正双目圆瞪,用仇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们。

“既然瞧不起我,又何必求着我们河东军发兵?”

周嘉行默默饮酒,没有接这个话。

阿史那勃格咧嘴笑:“我忘了,义父是被你说动的,你很了解我义父,他这人最爱面子,怎么会错过这个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你仅仅只用几句话就激得我义父大发雷霆,亲自率兵北上……苏郎,我不明白,你的势力在鄂州,长安的安危,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帮汉人的皇帝?”

周嘉行摇摇头,否定阿史那勃格,“各取所需。”

阿史那勃格笑了一声,“真的是为了解救苏部的危机?我不信,你这人太难猜了。”

他吃完一碗鹿肉,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忽然咦一声,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仔细审视坐姿端正的周嘉行。

“苏郎,你该不会把自己当汉人了吧?我观你平日言行,和汉人无异,你身边任用的亲随也大多是汉人……苏郎,你别忘了,你母亲可是被汉人害死的!”

周嘉行眼皮微微撩起,反问:“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突厥人……波斯人?”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会儿。

殿中歌舞仍在继续,刚刚那一场振奋人心、气壮山河的军舞后,教坊司立刻排演起最近坊中最时兴的俚歌,歌词文雅,小皇帝和一帮文官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讨论几句。

阿史那勃格道:“小的时候,我把自己当突厥人……我的兄长们一次次纠正我,告诉我我身上没有一丝突厥人的血脉……”

虽然被赋予了“阿史那”这个突厥王族姓氏,成为高贵的可汗子孙,其实阿史那勃格并非突厥人,他是流亡到长安的波斯王族之后。波斯灭亡后,部分王室东逃至长安祈求唐皇帝帮助他们复国,这个心愿始终没有实现,王室中的许多人干脆留在中原生活。他祖父被李元宗的祖父收养,他长大后又成了李元宗的义子,家族中的波斯印迹早已不剩多少。

李元宗祖上是突厥王族,不是纯粹的汉人,但他们家祖祖辈辈和唐皇室联姻,娶了好几位公主,李家公子们自认为血统高贵,既瞧不起其他没有机会和皇族联姻的族人,也瞧不起阿史那勃格这样的波斯胡。

阿史那勃格忠心耿耿,一心侍奉孝顺义父李元宗,生死关头,宁死也要保义父周全。

然而回到太原后,义父宁愿原谅密谋暗杀他的儿子们、从那帮禽兽不如的蠢货当中挑继承人,也不愿破格给予他世子之位。

他被其他兄长排挤,义父斥责其他人,夸他憨厚忠顺,漂亮话说了又说,最后却总是用和稀泥的方式偏袒亲儿子。

一切只因为血统。

阿史那勃格当不了突厥人……也不可能被汉人接纳,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把自己当成什么人。

所以看到周嘉行时,他感到分为亲近。

从周嘉行身上,他看到那种完全不将血统放在心上的坦然和自在,不管遭受多少白眼和侮辱,周嘉行都是这么镇定。

这个人真的从来没有因为血统被质疑而感到彷徨愤怒么?

他是怎么做到的?

阿史那勃格是个粗人,并不想和那些文绉绉的汉人那样纠结于自己的身世血统,但这几年的经历一再提醒他,血统何其重要。

连义父李元宗这样敢于篡位的奸雄都固执地因为血统出身偏心,世人的血统观念只会更加根深蒂固、无法撼动。

一次次的失望教会阿史那勃格,不管他立了多少功劳,义父始终只把他当成外人,一个可以任意驱使的、比其他人要可靠的亲随。

阿史那勃格一杯接一杯喝酒:“苏郎,你真的把自己当汉人了?”

周嘉行摇摇头。

“我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苏部的人……我只是我而已。”

阿史那勃格愣了半天,摇头晃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看你在中原待得太久,说话也跟着变味了,非要人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嘉行声音低了些:“你的兄长敢当面叱骂你为胡奴……内里的缘由,你真的不懂?”

阿史那勃格抓抓头发,“还有别的原因?”

周嘉行放下酒碗,看一眼主座的方向。

阿史那勃格张大嘴巴,一脸诧异。

片刻后,他还是摇头:“什么意思?和小皇帝有什么关系?”

周嘉行垂下眼睫,意味深长地道:“长安无人敢叱骂胡奴……可以骂突厥奴、羯奴、高丽奴……唯独不能骂人是胡奴。”

阿史那勃格闭上嘴巴,皱眉认真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