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2 / 2)

他目光灼灼,沉着, 冷静。

有种志在必得、成足于胸的从容。

就好像今晚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的坦诚, 亦或她的欺骗, 他全都看在眼里。

九宁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 像是忽然被蛰了一下, 飞快抽回手指。

周嘉行看着她,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闪过。

“这块疤,是我在周家时留下的。”

他用一种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语气讲起往事。

对大多数人来说,几岁以前的记忆多半模糊不清,乃至于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只能记住其中几件印象最深刻的事。

周嘉行不一样,他记得幼年时所有辛酸的过往。

黎娘整日将他锁在房里,不让他和其他人接触,这并不耽误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让母亲为难,让父亲觉得羞耻。

黎娘经常抱着他哭,哭自己的不幸,哭她没能讨周百药喜欢,哭周围仆妇明里暗里的讽刺。

周嘉行没有哭过,因为知道哭不仅没有用,还会招来更多耻笑和鄙夷的喝骂。

后来有一天,黎娘不知道从哪个仆妇那里听了什么话,突然异想天开,觉得如果周嘉行不是那么像她,而是更像周百药,说不定能唤回周百药的慈父之心。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嘉行从出生起就是一头卷发。

黎娘却被周百药可能接受周嘉行这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迷住了心智,她不忍心儿子受苦,于是想方设法让他更像周家小郎君。

她的方法很离奇,除了每天拉着他求神拜佛以外,还有让他去太阳底下曝晒、剪掉他的全部头发,连眉毛也剃掉、掐着他的脖子逼他喝下一碗碗从寺里求来的苦药水……

听到这里,九宁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脸上难掩惊诧之色,呆呆地看着周嘉行。

他从没有提过这样的事,书中也没有提及,他独行千里,送母亲黎娘的骨灰回乡安葬,潜伏周家为黎娘洗清骂名……从始至终,他没有抱怨过母亲黎娘一句。

一句都没有。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她试过很多办法,仆妇们或许是出于好心,或许就是想看笑话,教了她很多土法子。”

黎娘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幼时被打败苏部的另一个部落掳走,沦为奴隶,能懂多少东西呢?

她以为仆妇们是真心为她着想,又或者她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只能把每一个可能的法子都试一遍。

周嘉行记得她的每一次尝试。

因为这些尝试于他来说全是痛苦的记忆。

流产后,黎娘更加疯狂,更加急迫地想要让他得到周百药的疼爱。

她甚至拿烧得通红的铁钳烫他的头发,铁钳蹭过额头,擦下一块薄薄的肉皮。

他受不了那样的疼痛,挣扎的时候,额上被烫伤了一大块。

疤痕就是这么留下的。

黎娘清醒过来后,抱着他哭,眼泪一颗颗落到他的伤口上。

很疼。

周嘉行痛得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母亲还在哭。

他忍着疼推开黎娘,找外面看守院子的仆妇讨来药膏给自己抹上。

后来他发起烧,躺在床上,一阵阵发抖。

他病了一段时间。

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些天自己躺在床上,吃什么都吐,连水都喝不进。窗户一直紧闭着,从早到晚。屋外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扉照进屋,空气里的颗粒灰尘颗颗分明,外面一直是晴好天气。周家小郎君们在一墙之隔的庭院里玩耍,笑闹声时断时续。偶尔传来大郎周嘉言数落三郎周嘉暄的声音,兄弟俩为了能不能瞒着教书先生摘还没成熟的果子小声地吵嘴。大郎恶声恶气,非要摘果子玩,三郎奶声奶气地引经据典劝阻他。不一会儿兄弟俩可能又和好了,支使仆役们陪他们俩一起踢球玩。

周嘉行大病了一场。

期间周百药问都没问一声,只有崔氏身边的仆妇过来看他。

据说听完仆妇的回禀之后,崔氏只说了两个字:

“作孽。”

周嘉行熬了过来。

再后来,他病好了些,能够出去晒太阳。

黎娘要抱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