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隐瞒消息,就是为了来一个出其不意。
九宁道:“你去辞别李曦的时候,我已经准备返回长安,打下东川,控制西川,为的就是稳住长安西面局势,确保夺回长安时不会腹背受敌。你离开成都府时,我都安排好了。你只比我早走几天罢了。”
她顿了一下。
“雍王,这一路我就跟在你身后。不然,为什么你只带了十几个亲随,却能一路畅行无阻?”
得知李昭辞别李曦、即将回长安时,九宁没有阻拦——因为她当时早已经决定回长安。
远比李昭更早。
去年随周嘉行离开长安的那一晚起,九宁就做好了返回长安的准备。
救下李曦兄弟,稳定蜀地局势,只是开头,长安是都城,是武宗、崔贵妃和崔氏的家乡,她迟早会回到这里,守卫这里的百姓。
其实炎延早就打败邓珪,九宁故意让人隐瞒下来,拖了半个月才放出消息。
等世人得知东川易主的时候,炎延和杨涧正护送她出川。她在出川的路上收拢了几支乱军和流民,不断壮大队伍,为让新兵们适应,炎延和杨涧建议放慢行军速度,不然他们会比李昭更快抵达长安。
李昭闭一闭眼睛,语气一沉,近乎失态地道:“不可能!”
九宁不可能跟在他身后,更不可能保护他!
“不可能?”九宁低头,手指拂去城头砖墙上的积雪,“你觉得我不可能守卫长安?”
李昭唇角一扯。
“你自小流落在外,是周家抚养长大的,长安于你而言,只是一座陌生的都城,你收拢你父亲留下的亲兵,拿下东西川……都是笼络人手、收买人心的手段,根本不是为了李家。”
九宁没有否认,“是啊,不是为了李家。”
她话锋一转,“那雍王又是为了谁呢?”
李昭没答,掩唇咳嗽。
九宁缓缓道:“你是李家儿郎,自小在宫廷长大,眼见王朝迎来末日,你孤注一掷,杀曹忠,算计李司空,算计江州,算计鄂州,算计我……都是为了李家,你知道没法力挽狂澜,还是想试一试。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李曦丢下满城百姓逃走,失了君王气节,你承担下这份责任,回来赴死,你无愧于李家。”
李昭抬起头,脸颊苍白,眸中浮起几道亮光,“你都懂……都懂……可你不愿……”
九宁坦然地看着他,“可我身为武宗之女,借助父亲的名声收拢流民乱兵,却不愿和你一起承担这份责任,所以你很失望,是不是?”
李昭凝眸望着她。
九宁转身,望着城下来回巡视的士兵。
“堂兄,所有人都说你像我父亲。你们确实像……但又不像。”
李昭一笑,“你从未见过武宗。”
她从没见过生父,怎么知道他们哪里像,哪里不像?
九宁点点头:“是没见过。所以我认真研读他留下的札记,想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
李昭怔住。
九宁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份纸页泛黄的册子,册子边角已经卷翘翻起,看样子读它的人时常翻看。
李昭扫一眼册子,他认得武宗的笔迹。
册子确实是武宗亲笔所写。
九宁手指拂过书册。
崔贵妃和崔氏的心愿很简单,她们想过太平安生的日子。
武宗呢?他还有什么心愿?
九宁问过雪庭。
雪庭说武宗无愧于心,并无遗憾。
九宁一开始不大相信,觉得雪庭可能是在安慰自己。
看完武宗的札记后,她发现雪庭没有撒谎。
武宗确实没有遗憾,他生前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知道无可挽回,他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一样,没有愤慨,没有悲伤。
李昭和武宗最大的不同在于,武宗早已接受王朝注定灭亡的结局,在洞悉一切的前提下努力尝试,他愿意一个人承担所有,但他不会强求别人和他一样勇敢,他允许别人懦弱,允许别人自私,允许别人苟且偷生,就像一座大山,包容一切平凡和胆怯,他是个君王,亦是个慈爱的长辈,希望子孙后辈能逃离纷争,安心度日。而李昭虽然清醒理智,实则心底没法接受现实。
一条大船即将沉没,船上所有人都将随之一起沉入大海,武宗选择将其他人送下船,自己留下掌舵,能成就成,不成就罢了。李昭不肯走,他宁愿和大船一起葬身海底,也不会松手。
李昭的做法不对吗?
不,从他的立场来说,他并没有。
那像周嘉行这样的人就是乱臣贼子了吗?
也不。
世道艰难,老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各地节镇横征暴敛,没有一处乐土,多少无辜百姓冻饿而死、惨死在乱兵铁蹄下或是被欺压之死,他们就活该忍受这样的苦难吗?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周嘉行从底层崛起,用他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又有什么错?
李昭把江山视作李家的,他愿意扛起这份责任,想重振李家的荣光。
但这万里河山,数万万百姓,真的属于哪一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