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斜刺里闪过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肩背处一记重击,他眼前一黑,栽倒马下。
义父,儿子走了。
阿史那勃格躺在河边泥泞的沙土上,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穹,慢慢闭上眼睛。
黑马低头舔舐他的脸,企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夜色深沉。
……
半个月后。
阿史那勃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艘航行大河上的楼船内。
楼船一共四层,高十余丈,每一层都有士兵把守,守卫森严,旗帜飘扬,甲板宽阔坚固,能行军走马,就像一座水上堡垒。
透过窗格往外看去,河面上并不止这一艘楼船,他粗略数了数,一共有五艘这样的威武楼船在宽阔的河面上西行,遮云蔽日,气势宏伟。
阿史那勃格一直跟在义父李元宗身边,长于北方内陆,还从未见过眼前这种壮阔景象,默默看了许久。
有兵士进来,请他去见他们的郎主。
阿史那勃格举步跟上对方,登上甲板。
甲板上一派忙碌,楼船每一层建有防卫的女墙,士兵们正在架设进攻和防御器械,合力将一座座沉重的擂石、床弩推到女墙和夹墙之间的空处。
军士们有条不紊地来回奔忙,长靴踏过甲板,咚咚响声和河水拍打楼船的哗啦声此起彼落。
河面雾气笼罩,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中,一人站在甲板西边,面向波涛汹涌的大河,一袭玄色窄袖锦袍,负手而立,身姿笔挺,背影高大如山。
阿史那勃格缓步走过去,“苏郎。”
周嘉行回过头来,扫他一眼,眸光如电。
一个淡淡的眼神,却叫阿史那勃格生生止住步子,不敢往前走了。
和上次相见隔得并不算远,他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不然眼前的周嘉行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但又分明像是不一样了。
不止是多了颊边的胡茬而已。
眼前的青年,从前是锐意进取,锋芒毕露,如一把刚出炉的剑,赤红血色中透出渴饮人血的杀机,光芒迸射。但如今他已然锋芒尽敛,所有戾气尽数掩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上位者的沉稳威势。
让人不敢直视,也让人更看不透。
阿史那勃格看着周嘉行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草原上的狼群。
他们服从于强者。
现在,周嘉行无疑就是强者。
他心头恍然,立刻改了称呼:“周使君。”
周嘉行微微颔首,道:“等到了下一座渡口,会有人送你下船。”
阿史那勃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河岸上那一场大战,他力竭堕马,被周嘉行帐下的猛将皇甫超俘虏,然后被送到这艘大船上,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刚刚能下地走动,手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下。
敌强我弱,他的部下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兵败被俘,他没有怪他们,乱世之中,服从于强者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半个月,不断有部下过来游说他,劝他和他们一起投降,他没有答应。
现在,周嘉行说要放了他。
阿史那勃格抬起头,笑道:“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败在你手上。”
他没有说那晚纵火的事,既然周嘉行能提前预知危险,想必对到底是谁下的手心知肚明。
不然皇甫超也不会等在他往齐州行进的路上,等他疲累时发动攻击。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需要静静旁观,就能找到打败他的最佳时机。
周嘉行望着雾气氤氲的河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史那勃格搓搓手,忽然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会儿。
“我是流亡的波斯王族之后,却承继了突厥人的名字,被沙陀人收养,在中原长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人愿意真心接纳我。苏郎,你和生父早已恩断义绝,你母亲是来自极北之地的昆奴,你自小流落市井,随粟特商队穿行于茫茫大漠,走遍诸胡部落……在你心里,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苏部,江州,还是粟特?”
周嘉行撩起眼帘,浓密的眼睫下是一对泛着湖光的冷静眸子。
“勃格,我就是我,不需要别人来承认。”
阿史那勃格一怔。
周嘉行声调平静,“我也在中原长大,我读书,学习,认可中原的文化,不管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我就是我。”
阿史那勃格愣愣地看着他。
周嘉行抬手,拂落船舷上的水露,凝望河岸边一望无际的苍茫平原,缓缓道:“这个衰老的帝国曾经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外族,他们强大,自信,友好,宽容,他们的君王智勇兼备,知人善任,从谏如流,他稳定动荡之局,开疆拓土,他的臣民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后来他们没落了,他们开始内斗,朝政腐朽,民不聊生。勃格,我在市井长大,我知道在乱世之中求生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