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节(1 / 2)

九宁病情好转,医士交代她不能受凉,屋里整日烧着几盆明旺的炭火,窗前供的花每天要换两次。

书房很空旷,没有摆放太多陈设器具,中间铺设几层厚波斯绒毯的榻上两张并对放着的花梨大书案,书案略显凌乱,上面堆得高高的书卷、册子、战报和零散的杂物。

周嘉行和九宁盘腿坐在各自的书案前,刚好面对面,低着头,处理自己的公务。

多弟蹑手蹑脚走进去,换下铜瓶里的花,洗了手,给九宁换了一盏温的秋梨膏水。

九宁一上午都在看账本,看得头晕眼花,喝几口秋梨膏,撒开手里的卷册,往后仰靠在隐囊上,双手握成小拳头,轻捶身下的波斯绒毯,长叹一声,道:“我好累啊!”

真的累!

朝廷名存实亡,各地税收由当地节镇征取,长安除了吃老本之外,一点收入都没有。她没有动长安的宝库,养兵、抚民的钱大部分来自武宗留下的钱财和蜀地的赋税。随着开支越来越多,她现在不得不亲自过问账目上的事,以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私自克扣。

她不必全懂,但至少要做到心里有数。

管账不只是算算数字那么简单,极其复杂而琐碎。为了一项账目,她得翻遍之前和蜀地官员、卢公等人的来往信件,查清对应的那一项涉及到的全部背景,大到该州该县是哪个官吏主事,当年的税是怎么征收的,小到那个县下面是什么乡,乡下面是哪个村子,村子具体坐落在什么地方,田地是旱田还是水田,主粮是什么,气候怎么样,家中有几口人,可有入伍当兵的男丁……

她整理了一上午,整理得头晕脑胀,才只理出一丁点头绪。

耳边传来织物摩擦的簌簌轻响,周嘉行放下他手中的战报,挪到九宁身边,居高临下,眸子一眨不眨,俯视着她的脸。

一想到眼前的人处理什么都特别快,九宁不由得羡慕又佩服,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嫉妒。

她揉揉眉心,“真累!”

周嘉行没说话,一手撑着绒毯,整个人罩在九宁上方,另一只手拿起她书案上随意堆叠的卷册,

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问:“在长安的时候,也这么累?”

……

昨天在书房的时候,九宁没有抗拒周嘉行的亲近,之后大大方方留下来,和他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只要他想问的事情,能回答的她都回答了。

她也不清楚或者回答不了的,也如实告诉他。

怀朗、唐泽长期待在九宁身边,周嘉行知道她这两年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虽然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听她面对面亲口讲给他听,感觉很不一样。

比如怀朗信上只会轻描淡写说一句她连赶半个月的路到达西川,接见当地官员。

而九宁会盘腿坐在他面前,和他抱怨赶路的时候骑了几天几夜的马,怕路上遇到乱兵,他们尽挑最近的路走,马不停蹄,她大腿都磨破了,疼得她坐都坐不住。

“不碰都疼!疼得眼泪打转的感觉,现在回想都觉得真的疼……”

但是那时候九宁还没有收服东川,不能当着部下的面露怯。

她是女子,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点软弱、娇气,蜀地的官员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尊敬她。

所以她得刚强,得身先士卒,得保持冷静,哪怕藩镇的军队就在对面,她怕得浑身发抖,也必须沉着地带领部下撤退——即使这些只是伪装,她也得强忍恐惧装下去。

长公主的身份只是个起头,重要的是她怎么发挥这个身份带来的益处。

她咬牙坚持,和士兵们一样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风里来雪里去,足迹几乎踏遍蜀地。期间,她从未叫过一声苦。

士兵们由衷敬服她,才会愿意跟随她。

她能掌控手里的兵,没有被部下架空、当成傀儡摆布,那些各怀心思的蜀地官员才会承认她的身份。

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哭着逃到蜀地、前去投奔杨昌父子的娇弱贵女,即使她父亲是武宗,即使她坐拥金山银山,即使她带了几万人马,也不会有太多人理睬她。

李曦还是皇帝呢,真把他当成皇帝的有几人?

前世,雪庭以为保住周家就能保护小九娘,死在汴州军手上。他死了以后,他留下的那些人难道就不知道小九娘的身份么?

他们知道,但他们并没有为小九娘奔走,因为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人走茶凉,他们不会像忠于雪庭那样忠于她。

所以九宁得自己站出来,长公主这个身份才能真正被世人所承认,所爱戴。

九宁回忆往事,又笑又叹,道:“有一次我和雪庭经过一处峡谷,和东川的兵擦肩而过。离得只有一里远,我能看到东川兵的旗帜……他们起码有几千人,我们只有几百人……我好几天没睡,吓得我立马精神了!好在炎延机智,利用地形把东川的兵引开了……”

周嘉行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惊心动魄。他从十一岁起就跟着部落行走在险象环生的塞外商道间,他们的商队有自己的武装,遇到危险,所有成员随时可以上马作战,他们不惧战斗,即使对方人数远超于自己。

但九宁不一样,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

他拍拍九宁的头发,“真的害怕?”

九宁停下来,自以为动作隐秘地白他一眼,“当然怕了!我又不会武艺!”

战场上刀剑无眼,会武艺的人也难以自保,更何况只会一点皮毛的她?

老实说,每次遇到乱兵,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甩鞭子催马快跑。但身为长公主,她不能给武宗丢脸,哪怕怕得腿肚子在打颤,也得一脸云淡风轻,表现得胸有成竹。

一来,稳定军心。

二来,收揽人心。

顺便也是保住自己的面子……

周嘉行:“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去?”

九宁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道:“既然我要动用父亲留下的人脉、财宝,公开公主的身份,那就得尽自己的责任啊!”

在其位,谋其政。

她从雪庭那里接管武宗未雨绸缪布置下的所有资源,自然就得扛下相应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