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珩哪里舍的走,却顾忌着方才那一吻,那一咬,唯恐一个不小心露出蛛丝马迹,只好任由张勍送出平北侯府。想要回头跟张橦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晚天黑透之后,张劢才一脸惬意的进了平北侯府,“娘亲,劳驾,明儿个您替我备份礼,我送到正阳门大街去。”笑着央求悠然。
悠然拿起身侧放着的一份礼单,“张二公子看看,可还满意?”这份礼单上的物品是要送到正阳门大街徐家的,悠然早就备好了。
娶儿媳妇,礼数要周到,不可缺失任何一环。阿劢,要珍惜徐家阿迟,她是你要过一辈子的好姑娘。
第二天张劢先到了灯市口大街,接上徐郴、徐逊父子,同去正阳门大街。“祖父是很慈爱的。”徐逊悄悄告诉张劢。张劢微笑点头,“是,一准儿慈爱。”
到了正阳门大街,先到外书房拜见徐次辅。徐次辅温颜夸奖张劢几句,“少年英雄,举世无匹。”张劢谦虚几句,“哪里,全靠祖父、岳父栽培。”
寒暄过后,徐次辅命徐郴、徐逊到厢房寻找一善本。善本极之珍贵,徐次辅不放心旁人去寻找。
这明显是要调开自家父子,和仲凯独坐长谈。徐郴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父亲百忙之中尚抽出时间来见张劢,惧的是张劢到底年纪尚青,怕是三下两下的,便被人问了个底儿掉。
徐郴、徐逊父子出去之后,徐次辅重新打量张劢,温和问道:“仲凯父母亲人全在京城,可有意留京任职?若果真如此,素华不必远嫁了。”
张劢微笑,“家父、家兄都在京中任职,为着避嫌,竟还是去南京的自在。”徐次辅听他言下之意是不想留在京在,不禁大奇,这世上还真有不喜繁华、向往清净之人么?
本来,徐次辅打算的是劝说张劢留京,以都督佥事的身份兼任近卫指挥使,出入宫禁,带出种种信息。
严首辅这些年来圣宠不衰,凭的是什么啊?一个是善于揣摩圣意,一个是悄悄结交内侍、侍卫,对皇帝的喜怒哀乐知之甚深,不至触了圣怒。
天朝内侍权力极大,和皇帝陛下最为亲近。无奈徐次辅探花出身,善容止,娴礼仪,不屑于向内侍这样的人示好。如此,能结交侍卫统领,也是极好极好的。对于宫闱之事,便不会茫然无知。
徐次辅从政之人,城府极深,听张劢这么说,毫不流露异色,温和又自如的和张劢说着话,“素华小小年纪,主意正的很。魏国公府族人虽众多,素华想必应付的来。”
张劢笑道:“那是自然,令孙女才气纵横,这点子家务小事,实实难她不倒。不过家父家母疼爱她,才执意如此。”在京城,从早到晚要对着魏国府的族人,滋味岂是好受的。
在外书房见过了徐次辅,又同到内宅拜见殷夫人。殷夫人满头珠翠,装扮的富贵华丽,笑吟吟吩咐张劢,“好孩子,快起来。好个齐整孩子,看的人心里热乎乎的。”
徐二爷、二太太,徐三爷、三太太都在,张劢一一拜见过。徐二爷倒还罢了,二太太看见高大俊美的张劢,一时眼睛发直,心底犯酸:这么个女婿,怎么就便宜给了素华那乡下丫头呢,没天理。
二太太正在可惜,耳边听得殷夫人热诚的声音,“素华即将出嫁,老大,你把素华送回来,她临出嫁前,我亲自教导于她。这要嫁到魏国公府做国公夫人的女孩儿,教养可不能差了。”
徐郴脸色渐渐惨白,下意识的挺直脊背,冷冷道:“岂敢劳烦夫人。内子是我原配嫡妻,旁的或许胜任不了,教养亲生女儿,她不会落于人后。”
殷夫人原本是笑容满面的,这会儿笑容也凝固了,心绪也烦乱了,“老爷,我是一片好心,老大却误会我。”殷夫人哽咽说道。
徐次辅神色淡定的坐着,温和对妻子说道:“郴儿何曾误会过你,他的妻室确是原配嫡妻。”不拘陆芸性子如何,才具如何,她都是郴儿的发妻。
☆、62每食四簋
这还真是亲爷儿俩,一个两个嘴边都挂着“原配嫡妻”四个字,是讽刺我这填房继妻么?殷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当年赵氏新丧,是我不计较名份地位,毅然决然委身下嫁,那时你是怎么抚慰我、温存我的?如今你的嫡长子仕途又好,儿女又有出息,你便向着他,寒碜我。徐节,你没良心。
除了生气和委屈,殷夫人还颇有些困惑不解。那天他神色如常回了家,吩咐自己“从二房、三房庶出孙女中挑选一名温婉贤淑的,嫁给严璠。”自己先是吃了一惊,那严璠不是已经定下亲事了么,如何能再许嫁孙女?等到弄明白是要嫁到严家作妾,自己灵机一动,“素华那孩子,最是大方明理,定会体谅祖父的苦衷。且她容貌出众,言行举止得体,这样的孙女嫁过去,可见咱们是何等的看重严家,严家定是欢喜。”
他踌躇再三,“素华?嫡支嫡女,可惜了。”自己趁机在他面前数着,“二房三房的庶女,实在上不得台面!素芳那丫头,脾气火爆,动不动要使小性子,她如何能给人伏低做小去?也是老三媳妇没本事,生生的把个庶女惯成这样。素心就更甭提了,羞羞怯怯的,天生的小家子气,若把素心嫁了去,严家以为是应付他们呢,看不起他们呢,岂不恼了?老爷,咱们是结亲,不是结仇,素芳和素心,实实嫁不得。”
他面色似有松动。自己见状心喜,又添了把火,“为今之计,只有舍去孙女,才能保住整个徐家。素华幼读诗书,这个道理她不会不懂,身为嫡支嫡女,徐家有难,她不牺牲,谁来牺牲?再者说,老爷许嫁的是次孙女,素华可不正是二小姐么。”
他想了许久,最后还是默许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不再吩咐自己从素芳、素心当中挑人嫁往严家,那就是说,他心中已定下素华这乡下丫头,是那倒霉的“次孙女”。
殷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也不见得多亲近素华,徐家有难的时候,他有事的时候,一样会牺牲素华,把素华推进火坑。如今自己不过是要把素华放到眼前教养着,又不为难于她,怎么他竟会不许,竟会当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婿的面给自己没脸。
再怎么不同意,当着晚辈的面不是该忍着么?自己和他是夫妻,夫妻一体啊。殷夫人想想前尘往事,看看好似颇有默契的徐次辅、徐郴父子,越来越委屈,委屈的不行。
徐三爷、三太太自从被罚跪祠堂之后,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本来他俩是巴着殷夫人的,不过徐次辅这亲爹比嫡母更有威势,亲爹和嫡母对上了,他俩谦恭的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徐二爷是很孝顺殷夫人这亲娘的,不过他更怕徐次辅、更敬重徐次辅。和能考中进士、多年来独自在外闯荡的徐郴不同,徐二爷是万事全靠亲爹,包括他在尚宝监的官职,也是靠着徐次辅恩荫而来。如此,他哪敢在徐次辅面前说个“不”字。
徐二太太忖度着,满脸陪笑说道:“母亲的意思,也是疼爱素华。父亲、大伯想想,素华从小长在南京,如今却要嫁到京城最古老、最华贵的府邸,这京城的人情往来,总要有人教导于她吧?母亲是一番好意。”
徐二太太心中很替殷夫人不值。虽是继室,这些年来徐家主持中馈的是她,抚养子女的是她,应酬亲朋、周旋族人的也是她,到了想要教养孙女的时候,却不能拿身份说事,真憋屈。
祖母要教养孙女,这是多自然而然的事啊,也值得一说?差不多的人家,做祖母的只需要吩咐一声,儿子儿媳便要把女孩儿双手奉上,还敢回嘴呢?徐家倒好,“原配嫡妻”四个字压下来,做祖母的被逼得无话可说。
既不能提身份,咱们说点别的也好。大房你们一家长远在南京,这京城的人情往来,你们懂么?朝中最有权势的公主、王妃是哪位,喜欢什么,忌讳什么,怎么巴结方才得体;老亲旧戚人家谁家是要常来常往的,谁家是泛泛之交,谁家可以不必理会;逢年过节如何送礼、回礼,如何宴请,你们心里有谱么?
殷夫人大起知音之感,“老二家的所言有理,我还不是为了素华好、徐家好么,否则,我舒心畅意的过日子岂不自在,何苦来要穷尽心力指点素华。”
殷夫人、徐二太太这对婆媳本就和谐,如今更是心有灵犀。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等那乡下丫头真来了,宫里寻位苛刻不近人情的嬷嬷来,好生整顿一番。不用多,有两三个月的功夫,那丫头不死也要脱层皮。
饶这么着,徐次辅也好,徐郴也好,还说不出什么来。哪家姑娘出了阁,到夫家不得给娘家做颜面啊,教养这么差,出了门子给徐家丢人么?不只说不出什么,大房两口子心里再苦,面上也要陪笑道谢,谢谢咱们替他夫妻二人管教孩子。
徐郴这做大伯子的总不好跟弟妹拌嘴,因此面上淡淡的,并不开口;徐逊忍不住,上前一步才要说话,却被身旁的张劢拉住了。
张劢冷眼旁观,想看徐次辅究竟如何行事。其实张劢很好奇,徐次辅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想要牺牲阿迟?诸孙女之中,阿迟身份最尊贵,才貌最出众,若徐次辅想利用孙女联姻,阿迟怎么着也不该是那个弃子。
殷夫人婆媳目光热切,徐郴、徐逊父子沉默不语,徐二爷、徐三爷夫妇恭身站立,不敢出声。徐次辅沉吟片刻,温和说道:“夫人确是为了素华好。”
殷夫人满腥委屈,登时化为乌有,整个人喜气洋洋起来。他心里还是向着自己的!这不,老二媳妇才帮了一句腔,他口风便软了。
张劢好像有点明白来龙去脉了。徐次辅这个人,做人做事不够有原则,凡事都照着最省力气的法子去做。比如阿迟的排行,殷夫人不经他同意,自作主张在亲戚朋友间叫开了,他若追究,说出来总是徐家家丑,于是他便默认;可阿迟明明是长姐,他心知肚明,也不忍心逼徐郴,阿迟在南京称大小姐,他也不管。反正如果不见面,便无碍;如果见了面,便分家。
再比如他为严首辅所忌,屡加迫害,躲避不及,险遭毒手。他便许配次孙女为严首辅最宠爱幼孙严璠的侧室,向严首辅示好。其实让严首辅打消戒心的法子很多,不过他选了最省事的。
到了“次孙女”的人选,还是一样。他不是不可惜阿迟,他不是不知道阿迟可以缔结更有利于徐家的婚姻,但为着省事,他还是选了阿迟。
张劢暗暗摇头,怪不得徐次辅争不过严首辅,暂时处于下风。严首辅为人虽然媚上揽权,但能屈能伸、两面三刀,极擅长笼络皇帝亲信,徐次辅么,好像还差着一点。
徐次辅话一出口,徐郴脸色顿变,心中恐惧。继母不管说什么,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父亲却不是。那是他从小到大敬重、爱戴的亲生父亲,父亲的话,怎能忤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