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飞燕泪流满面,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我和兰生讶然地流着泪,从未曾想过一直看似快乐粗憨的于飞燕曾经忍受这样的痛苦。
“她只给我留了一封信,她希望我不要成为弑父的罪人,放下仇恨,为了自己好好活……”于飞燕哽咽地摇摇头,惨然道:“可是机缘巧合,我后来还是杀了潘正越。”
于飞燕坦然道:“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这天下早日太平……所以哪怕担上弑父的罪名,我也从来不觉得辜负了我娘亲。”
于飞燕紧紧抓着兰生的肩膀,坚定地说道:“每个人都有选择命运的权利,二弟,你当明白,这世上,最艰难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着!”
于飞燕的话如当头捧喝,兰生怔在那里。
于飞燕继续说道:“过往种种皆已烟消云散,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不要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么样,得为自个儿好好活一回,哪怕是为了赎罪,也要活下去。”
“大哥说得对,”我也流泪笑道,“兰生,最艰难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着。就像你当初对我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那个二哥,明煦日,他也希望你和得重阳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才选择去死。这枚玉板指是上皇调动心腹内卫的信物,”我亮出那枚白玉扳指,“这是他作为父亲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一切的一切,老天爷都早已冥冥温家宝,就在我们携着那枚白玉板指,准备起程时,远远地传来哀凄而广远的钟声齐鸣,像是整个长安城所有的寺院都敲起了钟声,不绝于耳。
齐放从远处气喘吁吁地施轻功来报:“主子,上皇驾崩了。”
上皇驾崩,皇城本应关闭,可是那守军乃是天德军骠骑将军陆善水,一看我手中的玉扳指,便顺利放行。我、齐放、于飞燕带着兰生,同随后赶来的小玉和林毕延一行六人携着一狗,小心翼翼地行在金陀道上。那里皆是悬崖峭壁,寸草不生,唯有松柏能活,白雪覆压之下,仍是苍翠挺拔。偶有一两个头发灰白的内卫出没,但一见我手上的玉板指,皆躬身相让。
眼看就要走出秦岭,翻过去便可达大理地界,到时原氏鞭长莫及,兰生便安全了。
忽然,却见一人从天而降,华山的大风吹起,那人衣带当风地站在前方,长须美髯,见之忘俗。我们暗暗叫苦,正是韩修竹。
小忠立时龇着尖牙,对韩修竹低吼着。
韩修竹对我行了一礼,然后冷冷道:“皇上下朝之后,到处寻不见皇后,甚是着急,却不想皇后同大将军要带着这活死人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笑道:“兰生师父近日要云游,我同大哥正是要送送他。”
韩修竹瞟了一眼兰生,淡淡道:“皇后既为皇上心爱之人,便当为皇上分忧,私放明氏逆贼,是何居心?”
我挡在明煦兰面前,冷冷道:“兰生是先帝近侍,不是逆贼,若真要计较起身份来,”我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他是先帝的海外遗孤,是故先帝在仙游之前将兰生带在身边。更何况,明氏逆贼已死,同党亦已于腊月初九午时凌迟,便同当年的明氏逆贼一般无二。”我恭敬地淡笑道:“太傅,您说是吗?”
韩修竹一怔,然后躬身对我施了一礼,叹道:“皇后重情重义,老臣亦由衷佩服,只是此人……就算是先帝遗孤……他亦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皇后明明知道,他不过是幽冥教的试验残品。”
“想必先帝或是大爷曾对您提及过,从来没有人会进行这样丧心病狂的试验,没有人知道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或者魔?!皇后同他接触甚多,有一阵子不见,难道没有发现,他的面骨已经发生变化?这都是他体内的白优子在作怪,现在变化的只是面容,接下去会是哪一部分呢?”他看向兰生,半是怜悯半是冷酷,“对他最好的归宿,便是送他上路吧。而且皇后他当明白,真正的宋明磊其实早在永业三年的那场战火中为救您坠崖而亡了。”
韩修竹瞟向林毕延道:“皇后若不信我,可向林毕延求证修竹之言可有错漏之处。”
林毕延打了一下烟袋子,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即便只是一片魂魄,只是一个残品,只要到老朽手中,便能让他活下去。”
韩修竹再好的涵养也爆发了,对他大声吼道:“你从来不听我的,以前都美儿那里也是。连你都说,你不知道赵孟林用的是哪一种白优子让他活了,若是有一天他成了魔,而且比你我活得长怎么办,你且说说到时谁才能制伏他?”
他向兰生走一步,毫不留情地说道:“这位公子可曾想过,你们兄弟俩以往害死了多少人?当初是令兄设计孝恭皇太后建祠移血树一案,然后勾结宜姜得刺上皇,是以皇上被逐,大将军成了阶下囚。他又一把火烧了富君街,那是皇后在西京的全部心血,以致皇后旧疾发作,又被关入大理寺,今日她乃是忍痛送你出谷,若是有一天你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恶魔,杀死了今日苦心救你的皇后和大将军,你情何以堪?你们兄弟怎能如此自私?”
兰生浑身一怔,面色一片惨白,猛然挣脱我的手,纵身向山崖跳去。
我世上,为什么杀人永远比救人要容易得多得多呢。
兰生好不容易活下去的意志便这样被韩修竹轻易毁去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我产亲人在我面前自尽了。可怜的二哥,无论哪一个都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吗?我肝胆欲裂,狂喊着二哥,飞奔到崖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按着疼痛的胸腹,悲愤难当。小忠在崖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呜呜哀鸣。
于飞燕急忙扶着我,虎目含泪,对着韩修竹大吼道:“韩先生现在可满意了,人都已经给逼死了,你可知我二弟有多命苦?”
不想却有一人从崖边翻身上来,如燕轻灵,那个满对白发,被山风吹得四散飞扬,浑身破损不堪的长袍随风逆飞,如丝如缕,倒现出一丝仙风道骨来。
那道人看着我们嘻嘻笑着,怀中抱着一人,正是兰生。
“放心吧,”那道人嘻嘻笑道,“好着呢,一会儿就醒了。”
他把兰生轻轻放下,我和于飞燕赶紧给他推宫过血,兰生悠悠醒来,小忠立时趴在他的胸前,像是要守着他。
而齐放见了那道人,如遭雷击,怔在那里,半晌喃喃道:“师父?”
那道人皱了皱长得挂下来的雪白眉毛,对着齐放不悦道:“你好歹还认得我这糟老头子。”
齐放飞快地双膝跪倒,恭恭敬敬俯首,“原来师父早已游方回来了。”
我与于飞燕倶吃了一惊,原来这便是齐放的师父,天下闻名的金谷真人吗?
说实话,他的形象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心中的金谷真人一直是由焦恩俟饰演的,如电视剧张三丰那般丰神俊郎、鹤发童颜的大师哥,而不是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的红鼻子糟老头子。
林毕延惊讶万分,转而欣喜道:“师兄!”
韩修竹面现诧异之色,拱了拱手,“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金谷兄,别来无恙否?”
金谷真人作了一个道家揖礼,微叹一声,“多谢挂念,贫道一般无二,茂芳的周身去有了一股血腥浊气。”
韩修竹抚须一笑,“金谷兄鈫在关中修法,却不知这天下已然易主,如今是原家的天下了。”
真人摸了一摸白发苍苍的脑袋,有些茫然地哦了一声,随地捡起一根带着枯叶的小树枝,把乱蓬蓬的枯发在后脑门上盘了一个髻子,然后些有滑稽地凑东凑西,眨眼间来到齐放面前。我们都一惊,这位真人好轻功。
“可还记得师父批过你的命盘吗?当年你因孤煞之命一心求死,为师便说过你只要遇见花样贵人,能改你命贵。看你穿金戴银、志得意满的样子,还真是彻底改了,不过……”却听那金谷真人用力嗅了嗅,疑惑道:“不过你现在身上怎有一股铜臭之味也。”
齐放面色微微一红,伏地磕了一个头,诚惶诚恐道:“师父勿怪,徒儿还像以前一样,视黄白之物如粪土,徒儿堂堂正正地随花样贵人取财有道,只是用来拯救天下苍生,这乱世双手也曾沾了鲜血,却没有伤害无辜,所杀之人皆为敌兵。”
“小子还是那么喜欢同为师拌嘴。”金谷真人慢慢收起和蔼的笑容,忽然肃然道:“那些敌兵之中,难道无有高堂,无有妻儿?你取人性命,杀人造业,岂有敌亲之分?”
齐放的头更低了,唯唯称是,一派惶恐。
小玉年轻,不服气道:“师父虽然杀的人多,可是救的人更多。这七八年兵荒马乱的,我们君氏虽不比原氏、段氏志在天下 ,可是真人这一路游方回来,也应当有所耳闻。永业六年,君氏攻下滕家堡的流匪,不但打通东南商道,还解救大理和汉家两国无数被拘押为奴的百姓。我们中了箭阵,师父的胸口被射中,离心脏只差毫厘,差点就死在滕王道了。有大善人秘密捐资建立的信阳、宛城、朔阳、荣城等万人流民村,帮助了成千上万的无家可归的百姓,那个大善人便是我们君爷,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小玉一挺胸膛,继续朗声说道:“师父作为君氏的大掌柜,帮助那流民开荒辟田,师父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却累得病倒了,更别说这几年沿途解救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老人。元昌看看间那场疫症,师父押运草药,为了抓紧时间多救几条人命,但择陡峭的山路赶往大理,结果遇到泥石流,从山崖上摔下去,双腿摔得血肉模糊,连骨头都看得见了,师娘们差点哭瞎了眼。还在汝州战场上,师父为救先生还有我们几个,他的耳朵被炸聋了一边……”
“小玉快闭嘴,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来拜见师祖。”齐放大声喝道。
小玉扁着嘴,不情不愿地趴在地上,略弯了弯腰,算行过了礼。
金谷真人却抚须沉声道:“怪道方才师父在崖底传音叫你,你不应,心中还怨你只顾追名逐利而疏于练武,看来是为师错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