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劲点着头,笑道:“我是木槿啊。碧莹,咱们回长安了,就是当年的西安城,我们人在紫栖宫,就是以前的紫栖山庄。还记得吗?这里是德馨居啊,永业四年便塌了,几年方才重新修了,这里后来加盖的燕子楼。”
我指着当中唯一没有换掉的一根大柱子,“碧莹快看,上面是我刻的德馨居三个大字,可还记得?”
碧莹的眼珠机械地转动着,嘶哑地出声道:“这不会又是……一场梦吧?”
“没有,没有,不信你掐我一下试试。”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以前小时候我总这样同她开玩笑,她一般真会掐我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走开了,果然她怔怔地看着我,颤着手伸向我的脸庞。她的手心是这样的冰冷,还带着潮湿的汗珠,大颗大颗的眼泪淌满她沧桑的面上,她辛酸的缓声道:“木槿”
一时间我也是百感交集,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道:“碧莹,你回家了,因为顾着给你更衣,大哥不便进来,现在就守在外面。”
碧莹流泪点着头,然而目光扫到一边的珍珠,就此愣住了,琥珀的眼睛渐渐聚了焦,冷了下来,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珠的手微弱地推拒着,像是记起了关于珍珠的不好回忆。
我感到她身上的肌肉明显僵硬,抓着珍珠的纤长的手指微微颤了起来。
“这是大嫂,碧莹不怕!”我细细哄着:“大哥在永业五年同大嫂共结连理,现在已经有六个孩儿了。”
“三妹放心,大哥就守在外头,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三妹了。”于飞燕听到动静,便在窗外高呼着,尽量柔声道:“珍珠真成你嫂子了,这几年给咱小五义生了两个女娃子,四个男娃子,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小猴子呢,她若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大哥,大哥也替你揍她。”
珍珠对这一番暴力宣言,玉容含着一丝冷笑,瞟了一眼帘外,不置可否。
碧莹却机械地转动着琥珀眼珠,看了一眼珍珠,淡淡道:“当真是……大嫂?”
珍珠略带些尴尬的,尽量柔和地笑道:“碧莹且放心,夫君这辈子,最挂念的就是你和木槿两个妹子,如今你和木槿都平安回来了,小五义当真是团圆了。”
碧莹轻声诺着,琥珀瞳瞪着珍珠,手里慢慢放开了她。我趁珍珠替她换上内衣的当口儿,取了半月玛瑙梳,像小时候一样,站在后头轻轻给碧莹梳头。不想却来下一堆灰白色的断发,不觉鼻头发酸,悄悄塞进广袖中,若无其事地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的很馋的冰冰面。
我吸了吸鼻头,嘻嘻笑道:“大嫂做的冰冰面可入味了,回头等你缓过来,正好借你的光请大嫂做去,大哥可喜欢嫂子做的面条子啦。”
珍珠扁着嘴笑着点头,“现如今你于大哥乃是一等忠勇公,任职兵部尚书,兵马大元帅,可就是改不了喜欢端着老土碗蹲地上吸面条子.”
于飞燕便在帘外憨憨地笑出声来,表示附和,“那样吃起来有劲头。”
我们都笑了,可是碧莹似乎思维很慢,又抑或不敢相信印象中冷如冰霜,
高高在上的珍珠怎么一下子成了大嫂,还同我们相谈甚欢。她微歪着头直直地看着我们,似要努力跟上我们的家常。我们也发现了,便放慢了语速。我夸张地形容了一下珍珠手艺的色香味,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上才慢慢带上了放松的情绪,想对我们说什么,可刚开口,却忽然摔在榻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吐出一大口黑血。我赶紧为她擦干 血迹,又换上了舒适的棉衣,和珍珠一起扶她躺下,刚想起身去问林毕延关于她的病情,可是她却紧闭着眼,喘着粗气,紧紧握着我的手。
她美丽的小脸苍白如纸,我不由心中一片辛酸。少年时代的她总是担心会在睡梦中去见阎王,我便安慰她,我命硬,只要拉着我的手,便不会有事。于是每当 她旧病复发,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入眠,我也等她平安入睡后,才抽手离去。
我紧紧反握着碧莹的手,低头坐在榻上,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小忠乖乖地坐在我们身边,平静地看着我们。
珍珠红着眼睛 看了我们一阵,轻叹一声,便轻轻带着侍卫出去,只留下小玉和薇薇,自己同于飞燕一起去替我问病情。
后来,人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轻抚我的脸,便睁开眼睛 ,原来已到了晚膳时间。
却见夜明珠在丝帛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光,正有珍对我静静地含笑而睇,俊挺的轮廓如希腊雕像般完美无暇,原来是非白亲自来看我了。我轻轻地从碧莹手中抽出手来。
不想方站起便不由自主地瘫了下来。原来 因侧坐久了,腿脚有些麻了。非白便低下颀长的身子,轻手轻脚地同我一起坐到榻上,暗中输以内力,轻轻为我按摩。
我心中感动,稍能动,便抓住 他的手,借着他站起来。
非白从小久病成医,看了几眼碧莹,便猜到七八分情状了, 一路扶我出去,只对我摇了摇头,轻声叹道:“红颜薄命啊。”旋又想了想,安慰我道:“不过我看你三姐倒也是个性坚毅之人,千里迢迢的竟能撑到这里,想是上苍自有安排,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们一路轻声聊着到了五义堂,却见坐了一屋子的人,于飞燕和珍珠,他们都还没有走,法舟也在,齐放和青媚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门口守着东营两位堂主,似乎都在拉着林毕延,七嘴八舌地讨论碧莹的病情,见非白来了,皆感诧异 ,便一个个起身令人欲行礼,非白赶紧免了众人的礼。
“今儿个不但是突厥大妃回汉地省亲,也是皇后义姐回宫,五义团聚之日。”非白和蔼地笑着,“既娶了你们小五义中的老四,也算是小五义中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君臣之分。”
非白今日穿了一件我为他补过好几次的天青色缎袍,袍角处早已磨去了光泽,可他总说越旧 的袍子穿着越舒服,总不准宫人换,头上照例用那根东陵白玉簪子绾了头发,身后 恭敬地站在冯伟从,还真像个寻常百姓家里用的公子参加妻族家庭会议。冯伟从便为他端上信阳毛尖,他笑着接过,“你们接着聊,攸关皇后义姐,亦是飞燕三妹,朕且竖着耳朵听 ,绝不敢多言。”
我们都笑着告了不敢,非白固辞,还真默不作声地品茗细听。
林毕延便接着叹声道:“回皇后和大将军,大妃的情况不是太好,即便白优子可保她一时,没有哦活下去的意志,再好的药石也是枉然。”
“那恶贼赵孟林下的白优子令她昏睡,想事一路之上减少她的痛苦,只是这样昏睡也不是办法,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受过重创,沉睡虽可保持平静养身,但却不易打开心结,老夫的建议到时应该尽量让她清醒一些。”他开了些方子,只是皱眉道:“确然老夫也罢,恶贼也罢,虽可医人的生病,却医不 了人的心病,大妃如今开始失禁了,不是好兆头啊。”
林毕延想了想,还是对我说实话:“皇后和大将军还是早作打算,照这样下去,即便有白优子,恐怕也就一个月光景,即便靠白优子活着,最后恐流于一具活死人罢了。”
非白素手掀开汝窑茶蛊盖,垂眸品苟,听我和于飞燕同林毕延讨论病情,静默不语,珍珠也没有说话。
于飞燕的眼圈又红了。我们都愁了起来,一片沉默,倒是非白放下茶盅,慢慢站起开了金口,“大家莫要灰心,林先生既发了话,依朕看,倒也未必没有机会。”
大家似乎都没有想到圣上会发话,都目露微诧。我暗想非白少年时也曾历大不幸,也算是从鬼门关里险险挣扎出来的,想事有心得,便细心听着。
“每个人心中都有让自己活下去的支柱,现如今,大妃的境遇确实令人痛心,丈夫弃爱,家族被毁,女儿遭人虐逝,亲儿此生再难相见,内心深处想是早已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便故意日夜昏睡。”非白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于飞燕面前,于飞燕立时站起,拱手而立。非白笑着捶了他一下,“朕都说了,这是家事,不必拘礼。”
于飞燕给都乐了,只得坐下,却听非白继续说道:“依朕观,大妃是因为阿芬公主和木尹皇子才病倒的,说到底心结还是孩子,不如请飞燕多带着孩子前去探望,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众人知觉非白之言如,都对非白佩服的五体投地、
那日后,碧莹 不在失禁,但仍一心昏睡,而且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人也愈见消瘦,令人见之惊心。
小忠好像认出了碧莹是旧日主人,从碧莹搬回德馨居后,便再也不粘着我了。只一心守着孱弱的碧莹。
非白又让我到内库去取一些前阵子撒鲁尔带来的突厥礼物,做陈设摆放在燕子楼里,就骗碧莹说是撒鲁尔送来的,好赖能温暖一下碧莹的心。我心下感动,轻揽上他的腰。靠在他肩头,动情道:“非白,谢谢你,对碧莹如此宽容温情。”
非白对我叹气道:“当初明家下毒害了非珏,只得练那劳什子的《无相真经》,结果非珏反过来又害得明碧莹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因果相报。不管明原两家如何世仇,她始终是无辜一弱质,而且撒鲁尔造的孽,也算是我这做哥哥的替他还债。木槿放心,朕也希望她能好起来,也算功德一件,”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肚子上,看着我的目光微有迷茫,柔声道:“也许便能赎了原氏一族的罪,让我们能快点有孩子。”
“别胡说。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我轻嗔道,心中难受,他始终在意那原氏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咒言,我轻轻覆上他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嘻嘻笑道:“放心吧,当家的,一定会的。”
非白被逗乐了,低喃道:“你真好。”
我的心中柔软难当,轻抚上他温润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唇。
他的凤目中闪着从未见过的光芒,轻轻圈上我,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也温柔地 抚着他油亮的发髻,只觉无限甜蜜和舒呤,内心要演出水来,愿时光停留在此刻就好,我们不觉相互依偎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