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妨碍庵中的正常修行,待客的女尼将她们引到后头一处独门小院,已经名叫“忘缘”的张六娘正在院中候着。
初时她背对着院门,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缁衣圆帽,在春天微带凉意的晨风里扫院子。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却是春意刚至,墙角两溜野花开得绚烂,院中的青石砖缝里也有绿油油的杂草冒出来,一切鲜嫩得可爱。
在院中孤零零扫地的女尼就像山水画里的人一样。
吉祥最初进院时还看了那背影一眼,生出一种山中修行也不错的感觉。直到引路的女尼叫了一声“忘缘”,张六娘停了扫帚回过头来,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吉祥才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张六娘瘦成这个样子。
因为女尼们身上还穿着薄棉衣服,刚才看背影倒还身形正常,及至看到了脸,才发现张六娘几乎是皮包骨头的样貌了。
若不是眉眼还有昔日的模样,也知道“忘缘”这个名号,她几乎不敢认。好在长年做大丫鬟练出了沉稳气度,惊讶只一瞬划过眼底,她很快恢复正常神情。
后头跟着的藤萝等人却相继惊呼出声。
“王妃……不,主子……”藤萝迟疑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张六娘的脸。
张六娘朝她笑了笑,“我现在叫‘忘缘’,也不是你的主子了。”
藤萝身后的丫鬟婆子和内侍们全都露出惊容,看看昔日的主子,又看看吉祥,犹疑不定,也有些惧怕和忐忑。
张六娘将她们每个人都打量一番,然后转向吉祥问:“今天来此,是要做什么?”
吉祥也认真打量她。
眼前的张六娘和离开王府时大不一样,变瘦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神情举止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改变,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吉祥还记得她在王府最后那段时光里的刻薄,狂躁,咄咄逼人的冷笑,以及生人勿近的寒冷。
可现在,她却看上去很平和,一身朴素的衣服,一把木杆的扫帚,站在杂草斑驳的院落中央,比那个引路的女尼更像出家人。
如果不是之前和家里的联系,以及那封让出正室位置的信,就要让人错以为她已经是方外之人了。
“忘缘师傅,我这次来,是代主子问问你,像之前给家中送信那种事,以后还会不会有了?”
吉祥开门见山,张六娘笑着说:“既然叫我佛门的名字,怎么又谈起俗事?”
吉祥也和她笑,“难不成,还要叫你一声‘王妃’,你才肯与我好好说话么?”
“那倒不必。”听到“王妃”两个字,张六娘的眼底闪过一丝怅然,笑容也减淡了几分,“这个称呼,从来就不曾属于过我,在府里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假王妃,到了这里,我又图这虚名做什么。”
吉祥索性也不跟她纠缠称呼,径直问,“那么,送信回家的事,你打算解释么?”
引路待客的女尼轻轻施礼,转身离开了院子,并将院门关上,将张六娘和王府的人单独留在了这里。显然,觉远庵并不愿意沾染麻烦。
张六娘目送那女尼出去,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也不知是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然后她对吉祥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既然是你来,又将我陪嫁进府的所有人都带了过来,那么我便知道——这一趟,大概是王府要和我做个了断了,是么?”
吉祥说:“她们毕竟是你的人,我家主子随手就能打发了她们,但你既然尘缘难断,听听你的想法也好。”
“我还有什么想法?”张六娘将手中扫帚放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在腰间,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又恢复了昔日做王妃的样子,端庄而高贵,“你那主子不是让我给想法的,是让她们彻底对我断了念想,也让我对她们断了念想罢了。我就不喜欢她这个做派,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不明说,背地里心思太多。”
吉祥便冷笑:“这话说得奇怪。我们主子可从来没怂恿底下人往王爷跟前凑,也不会暗地里送什么樟木檀木的箱子。”
张六娘比吉祥更显嘲讽,“那些过去的事,还提起来做什么。”
关于那些往事,夜深人静难以入睡的时候,她也曾反复想起。想来想去,最后也只得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她所有的手段,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从母亲和姑姑等人身上学来的。可是,长平王和她的父亲、皇帝姑父全都不一样。
他好像和其他男子都不一样。
可她却用了寻常妇人在内宅安身的办法。
所以注定一败涂地。
许多念头,还没兴起就被掐灭了。许多法子,刚起个头就无疾而终了。她甚至都没有和对手正面交锋几次,仿佛伶人一般,还没来得及走到台前唱念做打,只在吊嗓子准备呢,就被默默打发了出去。
回想过往,就像一场梦,更像惹旁人莞尔的笑话。
张六娘抬头看了看春日里淡蓝色的天空。山中岁月,这是她后半生的一切。她一点也不想做笑话给人看,给人念叨,给人鄙视。如果红尘无可留恋,庵堂一方小小的天地,佛经和檀香,倒真得是倚靠和寄托了。
“藤萝,云芍……”她一个一个叫出昔日陪嫁的名字。还有一些底下的杂役,她只是看着眼熟,忘记了她们的名字,“你们今天出了王府,就再也回不去了,知道么?”
她问她们,她们却懦懦不敢接话,大半都用眼角余光去瞟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