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朝夕相处,他看着这些野草一样的生命在沉沦中反复挣扎,看着他们试着像人一样站起来,跌倒,再滚在地上爬,他和他们一起,把破烂站一样的基地改造成现如今的样子,几乎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林静恒和独眼鹰就都很默契地知道“规矩”,从不去打听别人的名字和生平,因为他们知道,那都是胶水,会把人和人黏在一起,黏太多就不好割舍了。
陆必行从小到大,吃过很多苦,也得到过很多宠爱,它们在他人生最初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深厚的奠基,以至于家破人亡到这个地步,他还是能好了伤疤忘了疼,相信事情总会有转机,总会往好的地方发展。
可是他也许错了。
此时,基地被夜幕笼罩,距离三个月之约到期还有不到三个小时。福柯和黄鼠狼学会了怎样在反追踪系统里龟缩躲藏,周六要解散自卫队。他们拼尽全力,还是没来得及长出人样。
事已至此,陆必行再也没有两全的办法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请求林静恒。
三个月,是林静恒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是基于星际战争史上著名的“百天假说”,陆信将军提出的,陆必行读到过——如果星际间爆发破坏力极强的全面战争,到了通讯网络中断的地步时,过于依赖信息的各方人马都会被拖慢脚步。由于宇宙环境的复杂性,在通讯网崩溃后,除了凯莱亲王这种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意外,所有人都会谨慎小心,以各自据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势力范围,冲突规模也会大幅度降低,通常在三到四个月后,新的格局才会初步成型,那时事态变化会一日千里,再不露面就真的晚了。
陆必行不想去试探,林究竟会不会为了私人感情做出让步。于情于理,他也不该再去拖延林将军的脚步。
但……基地的人呢?
周六、放假、福柯大姐、黄鼠狼、胖姐、电影老太……就该悄无声息地被这个该死的时代吞噬吗?
“陆老师?”身后有人叫他,陆必行回头一看,是胖姐。
胖姐穿得非常随便,趿着拖鞋就溜达出来了,刚洗的头发上缠着吸水巾,手里还拎着两个大口袋,正奇怪地探头看着他:“我老远就看见有人在这来回来去的转,才看清楚原来是你。这么晚了,你在这干嘛?”
陆必行苦笑了一下:“您又干嘛去了?”
“咳,还不都是那几个老不死,”胖姐说,“天天作妖,非说今天是新年,闹着要过年,半夜让我给他们送蛋糕——要我说,这群老东西牙都掉光了,还过个狗屁的年,不知道自己过一年少一年吗?”
陆必行一愣,愕然地抬头去看那挂在机甲站上的日历,原来他光注意死线了,没仔细看日期,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怪不得打算解散自卫队的周六要坚持把今天晚上过完才回航。
胖姐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一边窸窸窣窣地翻开手里的食品袋,拿出一个保温餐盒塞给陆必行,里面是一种传统的“餐盒蛋糕”,起源于地球时代,又在大航海时代流行开,这种蛋糕没有形状,一般是纯手工制作的,做蛋糕的人随心所欲地把食材一层一层地叠在饭盒里,用勺挖着吃,简单又亲切。
胖姐还在蛋糕上淋了巧克力酱写的“新年快乐”。
“吃饭了吗?这个拿回去当宵夜。”胖姐把餐盒塞给他,抬手在他后背上掴了一巴掌,“宵夜要吃的,挺大一个小伙子,瘦成这副猴样——我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壮多了,有两百三十多斤呢。”
陆必行干笑了一声:“这目标太遥远,我还是苗条点吧,胖姐慢走。”
胖姐朝他挥了挥手,一扭一扭地往居民区的方向走去。
她单身独居,没有儿女,据说曾经有过一个小男孩,可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夭折的男孩在她的想象里长大成人,还按着她的审美,长成了一位两百多斤的彪形大汉,现在可能在家里等着她一起守夜吧。
陆必行低头看了看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亮灯的行政楼,他想:“我不该知道那些故事。”
十个航行日外,自卫队的机甲群聚在一起,这帮虾兵蟹将们白天睡够了,对好了时间,凑在一起吹牛打屁,等着没有钟声的新年。
放假捏着他心爱的兔子骨灰,拆开一个压缩营养餐,咬了一口,高兴地说:“我这个是金枪鱼味的,过年吃鱼最吉利了。”
“听谁说的,哪来的传统,你瞎编的吧?”
“古代地球时代的传统,”著名妈宝放假“嗡嗡”地说,“这是我妈告诉的。”
通讯频道里响起一阵哄笑,各种污言秽语井喷似的往外冒,放假气急败坏地跟他们争辩。
周六没吱声,平躺在机甲的操作台上,闭着眼,用精神网往外看,四周布满了同伴们的机甲打出的光束,而精神网仍在源源不断地接收着来自宇宙的能量和波,在能量监测图上画着让人半懂不懂的线。
不知什么时候,通讯频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周六回过神来,听见有人叫他。
“啊?”他问,“你们刚才说什么?”
“真要解散自卫队吗?”一个自卫队员问,“其实我觉得咱们也不比谁差,就算福柯他们人多,黄鼠狼——我们总比黄鼠狼他们强吧?他们都腆着脸不解散,我们凭什么先解散?”
“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开着机甲上天,还能巡逻演习,”另一个自卫队员说,“这么解散了,以前不是白忙活了吗?”
“今天没有体能训练,我一天没动,身上还怪锈得慌的。”
“周六哥,解散了自卫队,我们以后怎么办?”
周六沉默片刻,随后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通讯频道,瓮声瓮气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不甘心的可以加入别的战队,省得你们觉得自己以前是白忙。”
放假脱口说:“可是我们就想跟着你啊!”
周六心口一滞,眼泪差点没下来,用力憋住了,瞪大眼睛盯着机甲上的能量监测图,想让眼泪自然风干,死死地咬着牙不吭声。
可是那些人还不肯闭嘴,放假一句话起了头,自卫队员们七嘴八舌地在他身后开了腔。
“本来就是想跟着你才加入自卫队的,要不是你,别人谁能让我每天六点起来又跑又跳?”
“我看不惯黄鼠狼,福柯那边人太多了,混进去也是浑水摸鱼,没劲。”
“周六哥,这事还有商量吗?”
“小六,要我说……”
周六觉得眼眶恐怕是要决堤,连眼前的能量监测图都晃动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地一低头,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随后他看清了,能量监测图确实在动!
复杂的线路像水波一样来回荡漾,最外圈的线波动幅度极大,几乎扩散到了监测图外,屏幕上自动跳出了成排的公式,刷屏似的,一个字也看不懂。周六脑子里的理智与情感还没分开,懵了片刻,他心想:“这玩意是什么意思来着?”
他猛地跳起来,翻出个人终端,找到陆必行给他们做的简易说明书,凑近监测图对照,随即,他悚然一惊,在“说明书”上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图像,底下的标注似是“不明机甲(武装)正在靠近”。
“先别扯淡了!”周六冲愁云惨淡的通讯频道吼了一声,飞快打开了反追踪系统的监控功能,在遥远的最外围,他看见了几艘影影绰绰、狰狞的机甲剪影,“给基地发信,有不明机甲靠近……十……不,更多!检查你们的防御和武器装备!快点!”
基地里,林静恒早有准备地等在屋里,给陆必行开了门。
陆必行有些局促地冲他抬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一眼瞥见手里的餐盒蛋糕,好似找到了理由似的:“今天是跨年夜,我来找你……呃,分享一块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