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把目光从林静恒的背影上收回,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接受快速消毒和全身扫描,踏入护理舱,开始靠数呼吸来平静自己。他想,如果只是焦虑,自己大可以留在基地里默默焦虑,既然登上了这艘机甲,不如思考一些有用的事分散注意力——比如谁会伏击独眼鹰?私仇、报复?还是另有图谋?这些人里谁有能力调来一个军团的兵力?
杂七杂八的念头潮水似的在他心里升起又落下,一时找不到头绪,就在这时,林静恒忽然伸手按住了即将落下来的舱盖。
陆必行一愣,有些愕然地看向他,林静恒一手撑在护理舱上,护理舱冰冷的金属外壳与他同样冰冷的面容相得益彰,他像是想说点什么,可是天生不擅长此道,临时让他即兴发挥也实在难为他。于是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一声不吭地拉起陆必行的手,轻轻地打开他被指甲硌出印记的手心,又替他关上了个人终端里的设计图稿。
不知为什么,就这么个动作,陆必行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情绪差点破功。
林静恒一垂眼睫,轻轻地说:“我在旁边。”
陆必行一把扣住了他的手,用尽了全力,像是想把他连皮带骨地捏进手心里。
失态了一秒,他略微松了手劲,冲林静恒挤出一个微笑:“将军,你这就很阴险了,是传说中抓人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好骗人失身吗?”
林静恒没来得及回答,重三里已经响起了湛卢的声音:“机身加压,动力系统预热,请所有人员就位——”
他于是匆忙间低下头,用嘴角在陆必行手背上一点,放开了护理舱盖。
落下来的舱门隔绝了两个人的视线,陆必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角有些发烫。
“嗡”一声,先遣队已经开始升空,基地的地面随着机甲群的起落而微微震颤。
“等等,那要是半路遇到突发情况怎么办?”周六第一次碰上这阵仗,躺进护理舱里时仍在操心,“在这里面,大家能及时沟通吗?”
“突发情况一般来不及沟通,得要驾驶员便宜从事。”他旁边的白银九说,“你没注意到每架机甲的第一驾驶员都是少校以上吗……哦,对,现在也没什么少校不少校的了,放心吧年轻人,这些人一起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他们之间的默契不亚于钢琴家的十根手指头。”
周六他们虽然一直追着林静恒叫将军,但“联盟上将”究竟是个什么级别,这帮八星系的乡巴佬们其实没什么概念,可“少校”他是知道的——七八星系交界处,打击边境走私管理局的负责人就是一位少校,周六是走私犯的后代,对这位少校先生耳熟能详,从小就知道这是一位大腹便便、饱食终日的老官僚。
周六一时震惊了,不由得问了个没见过世面的蠢问题:“少、少校,少校也亲自参战吗?”
机甲缓缓起降,落在轨道上,对接时微微一震,旁边的白银九被他逗得笑出了俩酒窝:“少校算什么?你跟在将军身边混到现在,看见个少校还新鲜?你知道整个联盟只有十六位上将吗?在你印象里,难道军委高官都是挺着将军肚、颐指气使的老胖子吗?”
周六瞠目结舌:“……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身体发福、形象不佳,要是让媒体逮住会引发舆论风暴的,也就是你们这边远地区的军官才敢那么随便,在联盟中央军委,连三百多岁的老元帅都得控制饮食和形体。”
周六咽了口唾沫,被这个比模特队要求还严格的军委震惊了。
“当然,混到这个级别,最主要的工作也就是维持形象了,前线上将只有林将军一位,”白银九笑容渐收,顿了顿,他说,“陆信将军当年是因为收复第八星系,才被破格升为上将,林将军出生在和平年代,本来,以他的年纪和资历是不足以达到这个位置的,除了复杂的政治博弈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白银十卫。”
周六天生一股往上爬的野心,机灵得很,知道林静恒把自卫队混入白银九,虽然日常折磨得他们生不如死,但也是为了提拔他们,趁着机甲在轨道上预热,他瞪着眼睛,听得目不转睛。
“‘白银十卫’因为一直驻扎在白银要塞而得名,按照不同职能分为十部,其前身叫‘魅影’,在新星历联盟成立之前,曾是星际第一佣兵团……唔,你也可以理解成我们是最厉害的星际海盗。在战争最后关头,我们承认了联盟自由宣言,站在联盟这边,奠定了联盟政府的合法政权建立,但魅影不驯惯了,不肯服从军委管制,那时候联盟需要各方力量支持,不能说嘴打脸,所以只能和魅影签下平等合约——也就是说,其他的军队是军委麾下认命的,我们是军委雇佣的,这是白银十卫的历史。”
“两百多年来,联盟沧海桑田,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变了,但一代一代的白银十卫恪守承诺与传统,除非退伍离开,否则如无战事,绝不离开白银要塞十个航行日以外,绝不私自武装,绝不扩充队伍,我们宣誓放弃自己一切人身自由,为自由宣言而战,唯一保留的权利,就是可以不承认直属上司的指挥,紧急情况下由十个卫队长自治。至今,我们承认过的指挥官不多,陆信将军是一个,但是后来随着联盟八大星系收复,陆信将军开始参与整个军委的统筹管理,觉得白银十卫听命于他一人的传统有豢养私兵之嫌,为了避嫌,他宣布不再直接管理白银十卫。”护理舱的罩子缓缓落下来,隔绝了周六的视线,最后一瞥,他觉得这位白银九的兄弟脸上有淡淡的风霜气。
保护性气体释放的声音响起,周六听见那个人若有若无地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与联盟一拍两散,是联盟先撕毁了自由宣言啊……”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淹没了他的话音,保护性气体释放出来,充斥了整个空间,机甲群以重三为核心,一道光似的穿过启明星的大气层,直奔第一个跃迁点,没有一点交流,每一架机甲都好像是其他人身上的一部分,整肃得惊人。
穿过跃迁点的一瞬间,周六感觉整副内脏好像被坠了个千斤坠,要将他心肝都拖出来,后背几乎是黏在机甲舱壁上,他有种可怕的错觉,好像自己正在被一寸一寸地撕裂,护理舱窒息似的密闭空间加重了这种恐慌,周六把口鼻凑近氧气口,大口地喘息着,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慌张地大叫。
他简直不敢想象,同样是这种状态的驾驶员到底是怎么保持高强度的冷静的,稍一思量,几乎觉得有些恐怖起来。
然而再高的速度也赶不上救独眼鹰,除非他们有一个可以炸裂整个星系的超级跃迁点,让他们精准瞬移。
独眼鹰已经多年没有体会过被人一点一点逼下精神网的感觉了,将断未断的时候,他仿佛出现幻觉,听见了那首百年前的战歌——
“我们来自海角,封闭沉默的群山,
在星光抛弃的荒原,点起呼唤自由的烽烟。
听见……”
“听见……”独眼鹰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喃喃地接上了仿佛已经忘却多年的歌词,“狂风在咆哮……”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扭头转向已经沉寂许久的通讯频道,隐约的歌声从通讯频道里断断续续地飞出来,渐渐清晰,播放的是当年自由联盟军里传播最广的版本。那一版没有任何技巧性的东西,复杂的曲调被简化得近乎平铺直叙,合唱不分高低声部,只是所有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因为笨拙而显得格外真挚。
“狂风在咆哮,血在烧——”
一架已经逃离的小机甲突然从伏兵背后蹿出来,一发导弹猝不及防地切入伏兵中,不知是技术还是巧合,正好打中了一架中型机甲的武器库。
对方的军备显然十分充足,武器库自爆的动静惊天动地,侧翼的机甲群编队一下乱了,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另一个跃迁点里又蹿出一架机甲,打出了一排近乎无差别攻击的高能粒子流,正好扫过方才的遗骸,导弹碎片卷起了致命的能量旋风,撞向敌军,与此同时,开炮的人在通讯频道里,鬼哭狼嚎地来了一嗓子:“脚步在跃迁,旗在倒——啊,朋友——”
另一个声音响起:“灰狼,跑调跑沃托去了!”
“灰狼”没来得及回答,六号机一触即走,重新消失在跃迁点里,短暂地从通讯频道中断开,只留下了他“绕梁三日,噩梦不绝”的歌喉。
本已经消失到可追踪范围内的小机甲们一架接一架地冒出来,像爆发的跳蚤,从各种夹缝里冒出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敌军军团整肃,但人数太多,多少有点不灵活,像个被蚊蚁折磨的大象,愤怒而无用地咆哮着。
他们竟然回来了!
可是这些废物们回来干什么?!
紧急跃迁两次都要找降压药吃的老东西,难道不应该夹起尾巴逃之夭夭,找个阴沟躲起来等着寿终正寝吗?
真当自己记得清歌词就还是英雄吗!
独眼鹰忍痛摸到了医疗舱,把胳膊戳了进去,打了第二针舒缓剂,剧烈抽搐的肌肉撕裂似的,裹挟着骨头“咯吱”作响,他大叫一声,堪堪把人机匹配度维持在了60%的水平线以上,然后一头扎进了硝烟弥漫的敌军阵营中间,高能粒子炮扫过机身,防护罩开始报警,乱飞的导弹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时,方才消失的六号机正好从另一个跃迁点出来,灰狼还在荒腔走板地瞎唱:“啊,朋友……”
他太久没有上过战场了,热血当头,选择了错误的路线,一头撞上了流弹。
流弹将他的六号机堵在了跃迁点里,机甲武器库里剩下了十枚导弹,连同旁边的能源系统一起发生了剧烈的自爆,由于暴虐的能量有引爆跃迁点的风险,周遭的机甲上同时收到警报,一下散开,独眼鹰的反导系统打出最后一枚导弹,趁隙撞开前路,正好从敌军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赌博似的冲向那被残骸盖住的跃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