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那句玩笑话说得对,人类就是毁于信仰。
话说回来,人类社会中所有的一切规则、道德与制度,不也都是人们自行捏造的吗?【注】
那么信仰也是一样,来自虚无缥缈,终于会随着时过境迁,化为灰烬。
遥远的星系之外,陆必行刚刚拿到总长的体检报告书。
他透过医疗舱上透明的小玻璃看了总长一眼,总长正睡着,更瘦了,脱了相,正在被自己的身体杀死。
陆必行问:“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回答:“经验上看,大概会在三到五个月之间,但后期病人会很痛苦,所以一般来说不会真的熬到自然死亡的那天,大部分人会选择安乐死。”
陆必行又问:“静养呢?”
医生苦笑着摇摇头:“您知道,波普反应严格来说与生活习惯没有关系。”
他看见年轻的代理总长听完,默默地发了会呆,随即冲他点了个头,把病例存在个人终端里,走了。
除了病例,总长一起交给他的,还有一份正式的任命书。
爱德华总长宣布退休,把这个星海里的孤岛托付到了他手上。
陆必行独自顺着人行道,往中央广场走去。
银河城很多人都认识他,陆必行向来人缘好,路上碰到不少人都和他打招呼,好几辆车停下来,讯问他是否需要送,他一一谢绝,一路走到了中央广场上。
暮色四合,晚间活动的人们已经散场了,只有个卖凉茶的小机器人还在来回兜售,店主则在一边睡着了。广场上原本有两个时钟,一个是沃托时间,一个是启明星时间——由于行星自转差异,启明星一天与沃托一天的长度并不相同,生活在自然行星上的人们往往习惯于两套计时系统——好在,现在不用了,沃托时间已经被取了下来,他们再也不用和遥远的联盟中央保持同步了。
陆必行停下来,仰头看着陆信那高大的石像,这里的人们爱他,石像刻得十分精致,连发丝纹理都分毫毕现,此时,石像额前一撮迎风而起状的头发正好挂住了一个气球,十分有童趣。
丢了气球的熊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撇起嘴,眼泪开始打晃,陆信作为第八星系的精神偶像,石像前有卫兵守着,是十分神圣的,没人敢对它不敬,大人只好强行把孩子领走,丢了气球的小孩忍不住一嗓子嚎了出来。
“哎,等等,别哭。”陆必行抬手拍了拍卫兵的肩膀,在卫兵的目瞪口呆中,挽起袖子爬上了石像,和那石头对视了一眼,他把石像头上的气球摘下来还给了小孩。
卫兵吓坏了:“陆……陆……”
陆必行一摊手:“你觉得陆信将军会介意吗?”
卫兵无言以对,下午,爱德华总长政府公开发了任命,陆必行从明天开始,就是新一任的总长,既然总长说了不介意,那……那就算不介意吧。
陆必行就顺着石像的石阶走下去,走到最后一层,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在晚风中点着了一根烟,卖饮料的小店主一觉睡醒,惊讶地看见他,连忙远远地冲他鞠躬,陆必行朝对方点头致意,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陆必行以前并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觉得人人都有悲喜、又不丢人,没什么不能向别人展示的,可是一夜之间,他心里好像起了万丈的城府,把一切都藏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接到总长突如其来的任命时,刚刚破译了湛卢数据库里“禁果”系统的加密,禁果当然早就停止运行了,只剩下一点数据记录,陆必行对照着联盟中央高层官员名单浏览了禁果,觉得如果他是白塔负责人,搞不好也得叛变。
禁果最早的名单里几乎包含了管委会全体,还有那些明显与管委会关系良好,属于管委会一派的议员们。立法的人,都想千方百计地凌驾于法律,布下监控的人,都想自己逃脱监控。
后半部分名单的成分则更为复杂,从白塔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开始,禁果名单里开始掺入了反对力量——联盟元帅伍尔夫的名字最为显赫,看这份名单,在背后勾结域外海盗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是他找了又找,一直翻到禁果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林静恒,却没找到陆信——没有这个传闻中保存了禁果十几年的男人。
禁果运行在湛卢上,林静恒都不知道这个“屏蔽器”真正的作用,只能是陆信亲自加密的,他不可能没有看到过这份名单。
陆必行转头看向陆信的石像,隔着很多年,石像和一无所有的男人静默地对视,石像底座上刻着自由宣言,十分刺眼。
“你走的时候,还相信这玩意吗?”陆必行漠然地想,石像并不能回答,石像也没有想法,它只是每个人心里的自我投射,“我不信了,我将来会铲平了它,没有对死者不敬的意思,别见怪啊陆将军。”
但是现在还不行,他还需要这段垃圾维持社会秩序,脆弱多难的第八星系还需要这么一段精神鸦片。
陆必行捻灭烟头,扔进垃圾箱里,转头对卫兵点头微笑:“辛苦了。”
卫兵肃然立正敬礼:“自由宣言万岁。”
陆必行在银河城的机甲车站台上了一辆机甲车,回了家。他家里重新修整了一次,在湛卢的管理下井井有条,连院里的花圃也重新排列过,显得品味高雅多了,地下室改造成了完整的实验室,他再也没有上过那个上锁的阁楼。
“陆校长,晚上好。”房子说,“我看见了您个人终端上的病例单,真是个噩耗,希望您心情还好。”
“陆校长”这三个字,以后大概除了湛卢,不会再有人叫了,也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个异想天开的星海学院了。
“唔,还好。”陆必行漫不经心地说,“生老病死么。”
湛卢说:“工作文件已经替您规整完毕,是否查阅呢?”
“明天再说,”陆必行换好鞋,走向地下室,“昨天的实验结果出来了吗?”
湛卢:“分析报告已经完成,恕我直言,陆校长,科学家应该在适当管束自己危险的好奇心。”
陆必行笑了一下,不和他争辩,径自走进实验室。
湛卢啰啰嗦嗦地说:“如果威胁到主人的生命健康,我将……”
“拒绝主人的命令?”陆必行语气很温柔地说,“你试过吗?”
湛卢沉默了一会:“我无法拒绝您的命令,您在我恢复系统过程中,把我的自主保护功能禁用了,我强烈推荐您打开。”
“谢谢,不了,”陆必行说,“我现在需要一段安静的时间阅读分析报告。”
湛卢识别出这是一道命令,乖乖地闭了嘴。
陆必行带上耳机,隔绝掉一切环境噪音,打开了分析报告——手边的培养基里有一枚生物芯片。
禁果的数据库里,除了名单,还有一部分生物芯片实验报告,不全,但对于有湛卢在手的陆必行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是一枚当年从自由军团手里缴获的“鸦片”芯片,陆必行拆解后,对它进行了数次修改,现在,分析报告给出的结论是,芯片已经基本安全,具备了临床实验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