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的心好像被人用镊子夹住,捏起了一点皮,捏起来还不算,又狠狠地一拧——
“幸亏那一阵子沃托的培育中心流行做龙凤胎,两个孩子一起,还能彼此相依为命,要是只有一个,还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哈登博士叹了口气,“劳拉是我最好的学生,但我还是觉得,他们俩这样不对。”
楼梯上,变色龙一步一挪地爬了下来,靠近了林静恒。
林静恒给了它一个冷冷的眼神,示意它走开,那蠢东西却看不懂人脸色,两只短粗的前爪搭上了统帅的腿,很快变成了和他裤子一样的颜色。林静恒揪着它的脖子,拎起来扒拉到一边,变色龙委委屈屈地往楼梯上一趴,又变成了木头色。
“……这就是林蔚。”哈登博士扒着一双不太好用的眼睛,好不容易从个人终端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陆必行低头看过去,照片上的林蔚很年轻,跟说一不二的林统帅不一样,林蔚中将看起来温柔得多,神色很平和,眉目中宛如有静气,乍一看,林静恒长得不太像他,唯有罕见的笑容神似,“管委会和军委秘密达成协议,隐瞒了当时作为白塔负责人的劳拉格登背叛联盟的事,条件是林蔚将军亲自出兵,清剿他们的余孽……他在一次战役里从精神网上强行脱落,受了重伤,之后一直拒绝伊甸园,滥用药物和致幻剂,算是英年早逝吧?”
陆必行轻声问:“不是说政治联姻吗?”
“政治联姻是管委会提的,但想要劳拉,是当年是林蔚主动开口的。劳拉……劳拉受我的影响太深,有些问题上很偏激,大概觉得嫁给他也是对管委会迫不得已的妥协之一吧,我想连劳拉本人都不知道林蔚对她感情那么深。现在想想,林蔚的死其实改变了很多事。”
冰冷又疏远的庇护也是庇护,失去父亲的双胞胎被强行分开,一个握住了没有方向的利器,一个拉起了魔鬼的手,行将退休的伍尔夫元帅失去了最后的寄托,自此彻底与管委会决裂,陆信因为“禁果”被卷了进来,教训在前,犹不肯明哲保身,致使联盟自毁长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命运穿在一起,终于酿成了一场海啸,轰然淹没了八大星系。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好一会,陆必行说:“所以……她把你们关在一颗小行星上,类似于太空监狱……博士,您的意思是,她一开始想杀了林吗?”
哈登博士张了张嘴,这会总算想起林静恒让他保密的事了,临时生硬地改口:“具体情况林将军不让我说,这……反正他也回来了,你去问他吧。”
陆必行苍白地一笑,耐心地转移了话题:“好,那就不说这个——我看过那些古代时候的书,远古的地球人很有意思,生活在一个小行星上的人,光靠长相和语言就能分出不同的民族和群体,很容易就能识别出谁是同胞、谁是敌人,保护同胞、对抗敌人就是‘大义’,就像是刻在基因里一样明确……看着就让人羡慕。博士,你活了三百二十岁,一生都在追寻一个答案,能不能说出来给我参考一下,您有没有找到一个答案?我该把第八星系带到什么地方,玫瑰之心虫洞实验那天,最高峰时,同时在线人数7.6亿,我又该把这7.6亿人带到什么地方?”
如今的联盟,建立在虚伪谎言的废墟上,自由军团建立在尸骨满地的坟冢上。
那么第八星系呢?
一个遥远的石像,和一个更加遥远的自由宣言吗?
哈登博士默然不语。
“不要跟我说统一联盟,我没这个情怀,也没这个本事,”陆必行说,“一个小小的第八星系都让我管成这样……再说联盟统一的下场我们都看见了,就算我真的走了狗屎运,怎么才能不重蹈覆辙?”
“还有我们通过玫瑰之心和第一星系边境守军建立的联系,”陆必行说,“不瞒您说,这十几天,我天天都想让人偷偷破坏掉这个通讯平台,我甚至想找个什么办法,能像炸毁跃迁点一样破坏掉天然虫洞区。”
哈登博士叹了口气。
陆必行低声叮嘱:“……这些话还请您保密,别跟静恒说。”
已经听见的林静恒轻轻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第148章
林静恒将手指搭在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上, 他一生自以为无所畏惧, 那一刻,心里想的竟然不是踹开门闯进去, 而是闭目塞听地关上窃听器, 消去湛卢的记录, 从窗口跳出去,再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陆必行用很轻的声音继续说:“我不想让他觉得, 是他让我没有安全感才会这样……”
林静恒的呼吸一滞。
“……他迁就我太多, 压力也一直很大,”陆必行说, “人又闷得很, 有多大的心事也不会往下卸。”
哈登博士:“……”
他老人家想起林静恒在小行星上的所作所为, 就肝胆齐颤,感觉自己跟陆必行认识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陆必行一看博士那准备上访的小表情,就知道这位苦主老先生怕是被林静恒坑出了心理阴影,跑到他这里来喊冤告状。
这状告得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陆必行只好略带赔礼道歉意味地朝他一笑, 同时也觉出了一点不是滋味——人人心里, 都认为林静恒混蛋到不可一世, 有一口气在,他就能搅合出一个天翻地覆来,哪怕被炸开的生态舱碎片在半空中捅个对穿,也转个身就满血复活,就好像他不会疼、不会怕、不是个肉体凡胎一样。
“我总是想逃避,哈登博士, ”陆必行说,“我以前就喜欢扮演那种和稀泥的角色,把决策的权力交给别人,幻想靠一张嘴提提建议,就让大家皆大欢喜,永远不去做那些可能会伤害一些人的抉择,永远想当个好人……后来我发现,这不是人文主义精神,只不过是我在转嫁压力而已——封闭第八星系的事我只是说说,就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连稳定通讯信号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毁得掉天然虫洞区?”
哈登博士感叹了一声:“是啊,而且你毕竟是陆信将军的……”
“我是第八星系的儿子,我也只有一个抚养人,他在墓园里,”陆必行平平板板地打断老哈登,接着,仿佛是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生硬,陆必行又朝他微笑了一下,“我个人很仰慕陆信将军和他的自由宣言,但是您也知道,我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保留了他的一点基因,血缘都谈不上深厚,精神上就更没有传承了,这事啊,咱们打感情牌糊弄糊弄外人就好了。”
林静恒难以置信地看向会客厅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厚厚的楼梯间和隔音门。
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想好怎么和陆必行讨论陆信。因为陆信也属于过去的一部分,上一次他们聊起陆信将军,还是两个人一起被彩虹病毒困住,孤注一掷的前往反乌会域外老巢的半路上,那时彼此心无芥蒂,一起听了一段陆将军的“杰作”。
林静恒想过很多,他甚至暗暗担心,陆必行会不会因为他长久的隐瞒而埋怨他,或是觉得他当初的接近另有所图。
可是没有,陆必行一直维持了他在注射舒缓剂六号之后的状态——对这件事情冷静又抽离。
原来他的不在意,并不是因为格局大、想得开吗?
陆必行很礼貌地对哈登博士说:“很抱歉拿这些困惑来打扰您。”
“不,”哈登博士摇摇头,“如果静姝也愿意像你一样,愿意跟我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而不是逼着我给她实验数据,大概……”
“林小姐的想法不一定没有道理,”陆必行说,“如果世界变成她设想的样子,至少不会再重蹈伊甸园的覆辙。”
“陆总长,”哈登博士突然正色下来,苦瓜一样的老脸因为这种异样的凝重,镀了一层说不出的神采,“其实不管你多么殚精竭虑,不管你怎么挖空心思,想给未来找一条新的出路,不管未来联盟与第八星系会是怎样一种新的关系、新的制度,它们最后,都终将会重蹈联盟的覆辙,再一次覆灭。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是我活了三百多岁,做了无数错事、走了无数弯路,唯一能告诉你的经验。”
陆必行一愣。
“当年伊甸园管委会一手遮天,我、劳拉、伍尔夫、林静姝……甚至是静恒,都或多或少地推了联盟一把,表面上看,是我们这些人的争斗让联盟四分五裂,”哈登博士说,“但其实战前最后一次人口普查显示,在联盟范围内,空脑症儿近十年的出生率在以每年0.4%的幅度快速上升,同时,伊甸园环境下,情绪药物消耗量也在逐年上升,这意味着,照这样发展,一代人之内,联盟必定会有大乱,我们充其量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我不知道陆总长有没有听说过,古地球时代,有一个很经典的恐怖猜想。”哈登博士说,“有人问,‘我们的未来,是会死于奥威尔,还是死于赫胥黎’(注1)?”
“唔,听说过一点,公元纪年,第20世纪,”陆必行说,“星际文明萌芽,史学家认为,那是‘地球时代’倒计时的开始。”
“对,这两位伟大的预言家,一个描述了高压暴政、用永不停息的憎恨和专制驱动的社会,另一个描述了娱乐至死、自愿被洗脑、被设定的玩偶社会;一个讲了永恒但不会有结果的战争环境,另一个讲了战争消失、人类大同、所有人都浸泡在迷幻药里的时代。”哈登博士用一种沙哑又舒缓的声音说,“不过四个大纪元过去了,现实是,我们经常在这两种预言中摇摆——比如联盟推翻的那个旧星历时代,比如已经变得十分危险的伊甸园……”
陆必行问:“还有自由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