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收回视线,心中淡淡一笑。真是年轻人啊,也真是个有趣的人。他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有人能用那么热切露骨的视线看他,眼中的欲望藏都藏不住。他自幼生得就好,嫔妃喜欢他伺候。若不是在宫里当差,老皇帝又不好男风,只怕他早就成为某个人的禁脔,借身体上位了。幸亏如此,否则一个靠卖身上位的阉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手握高位之人。
二十多岁时他容貌依旧如少年般秀美,那时有人用极为恶心霸道的目光看他,不过后来那眼睛都被他挖了下来。原本对这种视线厌恶至极的他,此时竟不觉得恶心。或许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少有人对这样的他露出那种眼神,也或许是那荣峥的视线里,有着极为纯粹的感情。
那夜厂督对荣峥的感情起了些兴趣,而萧景茂回到住处后,大脑像是要炸开一样,脑中不断回忆着初次见到秦毅时,那太监统领细细又轻慢地擦手的模样,以及方才林福拿起巾帕的模样。他有种要疯狂的感觉,思念、渴求以及认为自己精神出轨和那一瞬间忘记家人仇恨的负罪感折磨得他要疯狂。
手掌不停撸动,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直用这种方法发泄,想必将来一生也是如此,他不想和秦毅以外的人发生任何关系,一旦过了这条界限,萧景茂就会有一种再也回不去的感觉。
情欲勃发时,他两个人截然不同却又微妙相似的脸在脑中不停回荡,萧景茂差一点迷失自我,不知因为谁而疯狂。这与小宫女时不同,那时他不可能与小顺子发生任何关系,身体太小也没什么欲望,对于小顺子的喜欢也只停留在少年人友情以上的感觉。可现在不一样,他分明是因为林福与秦毅的某种相似处而将他当做了替身,这样不行,他必须要——
杀掉这个毁掉他全家的仇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萧景茂都必须与林福为敌。他很快加入了太子党,与林福对立。他有自己的一支卫队,人数不多,但在皇城也是一股小小的势力。加之他年纪轻轻就战功累累,太子很器重他,而林福瞧他的目光也愈发微妙了。萧景茂尽力避免与林福接触,因为不管他私底下怎么冷静怎么仇恨,只要见到林福,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这个人和秦毅太像了,像到他几乎要迷失自我。
萧景茂当初的预感没有错,兵马大元帅很快被降职降职再降职,最后闲置在家。第二年的冬天外族再次侵犯边境,萧景茂与新上任的兵马大元帅赶赴战场,林福为他们送行。
送行宴上总是有美女的,十分有趣的是,场上几个最美的歌姬竟是围着他转的。战友们纷纷笑说年轻就是好,姑娘都爱俏。萧景茂对女人没兴趣,确切地说对除了秦毅以外的任何人都没兴趣。他豪不怜香惜玉地赶走那几个美人,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厂督。他已经放弃脱离林福掌控的想法了,每次见到他根本移不开视线,最后只能看着他,脑中疯狂念着秦毅两个字,用秦毅的力量做抵抗。
赶走女人后,林福对着他笑了,不是对兵马大元帅那种危险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赏。散席后,萧景茂被一个小太监单独留下,厂督举着酒杯对他说道:“三军回朝大半年,唯独将军一人洁身自好,从不去那烟花之地,我一直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果然是美人白骨,定力不凡。”
萧景茂注意到他仿佛既不愿用咱家这种太监专用称呼来自称自己,而是用的“我”。而现在这态度,显然就是拉拢了。
他举起酒杯,义正言辞地对厂督道:“荣峥粗人一个,没什么本事,只知道保家卫国。督公就莫要在林福这不识抬举之人身上下功夫了,荣峥心中只有一个天,就是家国平安。”
说罢他将一口没动的酒杯砸在桌子上,转身决然离去。哪怕厂督为了排除异己连门都不让他出,他也会是这个选择。
而林福没有阻拦他,只是萧景茂能够感到他视线,一直如火般烧在他的后背上,直到他安然离开。
又是一年征战,新上任的兵马大元帅是个草包,差点害大军被灭杀。萧景茂比其余古人胆大,没有那么多尊卑的观念,他设计元帅死在战场上,自己一人扛起军旗,硬是保住了数十万大军的命。
此后,他在军队中威望极高,即使那半吊子元帅死去士气也没有降多少。萧景茂与几个将军商议过后,重整旗鼓,将外族杀了个片甲不留。
两年征战回朝,老皇帝已经糊涂了,而林福也开始自称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萧景茂回朝后,本以为会因为设计杀掉林福心腹而被害,谁知林福竟是在朝堂上将他的功绩一一列举,说他力挽狂澜,救了边境数十万大军,功不可没,被封为兵马大元帅,掌管兵符,封镇北侯。
之前的元帅为什么会被撸下来大家都清楚,林福想要掌握兵权。而荣峥明显与太子走得很近,却被封为元帅,林福在想什么?太子私下为他摆宴时看似毫无芥蒂,可是从他手下幕僚的态度上来看,太子党显然对他是有怀疑的,莫非林福就是为了离间他们的关系?
这个疑问直到老皇帝病危时,才得到了解答。
林福私下宴请荣峥,对着这个年轻却深处高位的人道:“侯爷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会如此抬高你这个太子党的人?很多人猜测我是在离间你们,你看如何?”
萧景茂用被秦毅调/教出来的脑子努力分析利弊后,默默摇头道:“不是,想要离间办法多得是,无需用这等危险的法子,你是真的想要我当元帅。”
“不叫督公或是九千岁吗?”林福淡淡道,话语中充满了杀气。
萧景茂平静以对:“既然笃定你不会用这个借口杀我,叫这种违心的称呼也没意思。”
“荣峥果然是荣峥,一身铮铮铁骨,却不失变通之心!”林福赞赏道,“我知之前的元帅是被你设计杀害,但那也是为了救边境大军于水火中,守护边境百姓,此事我不会再与镇北侯计较。”
“三年前我一心想将兵权掌控,可惜手下无能人,选了那么个纸上谈兵的蠢货,差点害边境失守,此事是我的错。你曾说过,你心中只有家国平安,那么不管你效忠何人,今日林福要你一句承诺,无论将来朝堂之上会有何等动乱,你都要死死守住边境安全!林福可做奸党残害‘忠良’,却绝不会成为亡国奴!”
一番话竟是少有的真挚,萧景茂知道林福擅于作伪,但此时也被打动。他恨这个人,但也必须佩服这个人的胸襟与大度。他接过林福手中的酒杯,一口引尽,承诺道:“好。”
林福微笑,如绽放的曼陀罗,妖异而又惑人。已经五十四岁的老妖怪,怎么还会这么好看!萧景茂一言不发,但却无法移开视线。林福望着他的眼睛,伸出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萧景茂差点要疯掉,九千岁亲自出手勾引人,他这待遇也太大了吧!他几乎要炸起来,可是却偏偏动不得,只能看着厂督,看着他一点点贴近自己,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调查你三年,派去无数人试探你,你不止对女人无动于衷,男子也是,仿佛什么都不爱。可是为何,从初次见面起,镇北侯就用这种目光看着我?”
萧景茂大脑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在耳边狂吼:“做了他,扑倒他,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只有这一次!”
他的思绪被掠夺,只能看着林福一点点靠近自己,那红艳如血的唇几乎要贴在他唇上时,一种心痛的感觉突然传来,秦毅与自己的盟誓回荡在耳边,家人的惨死浮现在脑海中。他蓦地收回手,站起身退开几步后道:“荣峥之所以洁身自好,不是因为有隐疾,而是铮心中有一人,刻骨铭心,曾经沧海难为水,不是他不行。督公与那人动作神态上有相似之处,一直以来,峥……失礼了。”
他咬咬牙,转身离开。他知道林福在自己身后抬起了手,只要放下,就会有无数西厂高手截杀他,可他依旧没有回头,林福也没有下手。
一个月后,镇北侯赶赴沙场,将手下精兵留给太子,自己去镇守边疆,不让朝堂的动乱影响到边境。
再五十六日后,朝堂传来消息,半个月前,太子大获全胜,奸党一族被赶紧杀绝,血染五门。而罪魁祸首林福,当众凌迟达四日之久方才没了生机。死时四肢皮肤均无,只剩骨干。尸体被丢至兽群,连内脏都不剩。
收到消息后,镇北侯口吐鲜血,当场晕厥。
梦回前生番外(四)
新皇在旨意中透露出想要萧景茂回朝的意图,他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正是需要兵权的时候。原本在政变前他就不希望萧景茂走,但新皇和厂督的想法相同,无论朝廷怎么乱,边疆不能乱。林福就算捧了个傀儡皇帝上台,天下依旧是他们的,最多不过是朝堂上的政敌们遭难。可若是边境失守,外族入侵,那就是战火连绵人间焦土,两人也就都成了千古罪人,是以新皇放了萧景茂走。
而现在时至春日,外族正是牧马放羊的时候,他们被萧景茂打得狠了,也需要休养生息。这时边境情况稳定,就不需要元帅再坐镇。
萧景茂醒来后,立刻安排了心腹将领和幕僚留在这里守着,自己则带着部分兵马即刻前往京师。军医说他心肺受创,最好调养几日再走。而军师也劝他,左右现在形势已经稳定下来,他晚走几日也不算什么。
偏萧景茂什么都不听,不仅不听,更是将大军留在后面,自己则带着一队轻骑快马加鞭赶往京城。萧景茂座下是匹名驹,跑得比骑兵的快上许多,很快的他连骑兵都甩了下去,只身一人前往京师。大军要行进一个月的路程,他居然只用了三天便赶到,到了京师后,那匹千里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死活不肯跑了。
进了京,萧景茂先是忍着心中念头与新皇见面谋划接下来的事情,新皇见他这般快速赶来,又没带兵马,对他那一点点疑虑也打消了,与他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好容易打发了新皇后,大军又没有跟过来,萧景茂将留下的士兵布置了下后,便去了据说丢弃林福尸体的乱葬岗。时间过得太久,那里又有太多尸骨,林福剩下的骨头也不知被啃到哪里去,根本找不到。这个人,死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萧景茂站在乱葬岗前,体内气息紊乱,差点又呕血。
再不愿意面对,他也必须承认了。他爱上了林福,明明没有见过几次,明明有着血海深仇,明明他只是个连正常人都算不得太监,他依旧不受控制地爱上了他。萧景茂认为自己变心了,可他心中依旧有着秦毅,分量依旧那么重。明明只有一颗心,心里满满地装着一个人,那林福又为什么占据了那么大的空间?他哪来的第二个灵魂?
人已经死了,他就是再感慨也不会有什么了。一时间萧景茂不知何去何从,恍惚间走了曲家旧宅。那里被抄家后充公,让林福的一个手下住了,现在那人已经和曲将军一个结局了,宅子便空了下来。新皇早在拉拢他时便知道荣峥的身世,许诺还他一个公道,现在这房子,已经是萧景茂名下的财产了。
进入大殿,萧景茂站在那日抄家时林福站立的位置,抬头看那浩然正气的匾额,脑中机械地回想着当时林福站在这里时,在想些什么呢?
那天的记忆很深刻,他甚至记得林福最后站立的位置是哪里,他走到哪里,低头看自己当初藏着的暗格,只一眼,心惊肉跳。
他现在站立的位置角度十分巧妙,低下头,刚好能看到暗格的缝隙。空无一物他肯定发现不了这个暗格,可若是有一双眼睛真惊惧仇恨地望着你时,必定能看到那双眼睛。
那个时候的四目相对,不是他的错觉!
一时间萧景茂心痛如绞,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