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銮车下一瞬就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住,想必距离那荒井的距离不会远,晨间本来看着清朗的天色此刻有些阴阴的,好似真的印了钦天监严诘的话,初春的天气风儿微凉,掀开帘络走下车的时候凤煜恰好看到朝夕裙袂如火的翻飞。
分明是春日,西苑的草木却还是大都枯着,只在角落有几许新绿,而原本的白墙黛瓦早就被青苔蛛网覆盖,此刻青黑一片愈发让此处凄凉阴森,满世界的灰暗压抑之中,朝夕红裙墨发遗世独立,艳灼似火,无端让人想到那鬼怪妖物的传言。
在这等地方见到这等颜色,的确非妖似鬼!
凤煜的目光还未从朝夕身上移开,前面不远处已有嘤嘤啼哭传来。
几十双眼睛豁然回神,哦,他们此来是要见那秦美人的。
“拜见王后,启禀王后,美人就在前面——”
宫奴面色煞白的上前,段锦衣看着前面那条布满青苔杂草的小径皱了皱眉,不光是段锦衣,此番来的这么些主子,大抵大半从未踏足过此地,见惯了荣华的他们,并不知道宫中还有这等荒凉破败之所,而这里,可是曾经差点成为宫内最为富丽堂皇的所在!
没来过,不代表不知此地的故事,因此站在此处,没一个人是能安然自在的,如蛇一般蜿蜒爬行的藤蔓,如污垢一般随处可见的苔藓,破败,荒凉,形同冷宫的所在,偏生还牵连着一个如同诅咒一般不吉的名字,如今,还多了一条人命。
“王后,您亲自来一趟已经是对美人的关切,不必到里面去,这地方……不是您来的地方,摆驾回宫让底下人去昭仁宫禀告吧,王后……”
宫奴在旁提醒,段锦衣却看着十丈之外的月洞门。
木门腐朽半斜,铜锁残锈的不成样子,此刻门全开,一门之隔,里面便是秦美人丧命之处,隐隐的见着跪了一地的人,啼哭正是从里面传来,段锦衣又皱了皱眉,“吾来都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妹妹的,都跟吾来吧——”
话音落定,段锦衣当先朝里面走去。
见王后如此,后面的人自然跟上,朝夕由坠儿扶着,神色平静的走了进去,后面凤垣凤煜都跟着,再往后的几位公主虽有迟疑,却又不敢慢了步子,一行人陆陆续续进了月洞门,刚一进门便看到中庭的枯井和躺在枯井之旁的秦美人。
面上搭着一块白巾,手脚衣襟上的青紫淤泥却看得明显,秦美人人已经湿透,衣衫脏乱裙裾不整,乌黑的发丝缠着枯叶泥渍,合着几样首饰散乱的贴在地上,有人捂嘴轻呼,有人转头不忍再看,大抵谁都没想到蜀王宠爱的嫔妾会死的这般狼狈凄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锦衣到底不曾走到跟前去,庭中跪满了宫奴,四周还跪着闻讯而来的宫廷侍卫,所有人都趴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两个年轻的侍奴听着这话忍不住的一颤,又发出不自觉的抽泣声,死一般的寂静让人心中发怵,好半晌才有一个满脸是泪的侍奴膝行两步上得前来。
“启禀王后,是美人……是美人自己……”
段锦衣皱眉,转眼看了一眼身旁的朱砂,朱砂得令一般的点了点头,当即上前一步去站在了那侍奴的跟前,“好好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你们在后面跟着,美人又怎么会落入井中去?美人落井之时可有旁人?!你们彼时又在何处?”
那侍奴瑟瑟发抖的趴着,脸上写满了恐惧,自己侍候的主子出了事,她们无论如何是活不成的,可若是听话些,死也会死的痛快一点。
深吸口气,那侍奴豁出去一般的道,“美人,美人近来都会至此地……至此地消祸……自从得了五公主去世的消息她就日日如此了,可是以往……以往都是下午才来。”
以往都是下午,今日却午时未至就来了?!
侍奴一顿,忽然微微抬头朝段锦衣身后看了一眼,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忽然又受惊一般的垂下头去,肩膀深深的一抖,竟然比看到段锦衣还害怕。
“因为……因为美人早上在昭仁宫看到了摇光公主……”
一句话落地,所有人都醒悟过来,“消祸”这个说法早已是宫中心照不宣的事,主子们万事顺遂大都不会自降身份去做这些,可秦美人早前死了女儿,自然也开始“消祸”,往日都是下午,偏生今日预见了朝夕,朝夕在淮阴和五公主打过照面,本身又是个灾星,秦美人遇见了她,心中怎么会没有介意?!既然介意,自然来的早了些……
“吾只问你美人如何失足,你说这些做什么?”
段锦衣语声沉沉,看似替朝夕遮掩,可那侍奴的话所有人都已经听到却也是没什么用了,那侍奴闻言又抖一下,带着哭腔的急急道,“美人从昭仁宫出来便一直心中不安,本是要回宫的,可是想来想去便往西苑这边来,美人……美人早前得了符文,欲贴在这中庭内阁之中,到了门前便让奴们在外等候,奴们不敢不从,美人便一人进了这中庭,奴们在外等了没多久便听到庭中响起美人惊呼声,奴们害怕,当即便进了门,可是已经晚了……”
这处小门进来的院落只是个偏院,穿过中庭到了对面又有一道门,那道门之后有一处殿阁,乃是当年极少数已经在一年内建成的宫阁。
那处被人视为消灾之地,但凡灵符结印,都是往那里贴的。
侍奴说完便趴伏在地抽泣不止,段锦衣抬眼看了看,目光落在跪在一旁的侍卫身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美人又是怎么救出来的?”
跪着的侍卫有十多人,段锦衣一问,当即便有个侍卫长模样的中年男子抬了头,“启禀王后,下官是负责西北巡逻的侍卫长,是听到侍奴的呼喊过来的,当时美人落入井中已经没了动静,御林军的兄弟们废了力气才将人捞出来。”
跪着的侍卫有几人身上有污泥,还有同样沾着污泥的绳索放在一旁,段锦衣心中明了,并不打算多问,又扫了一眼那口荒井和秦美人的尸体,接着道,“今日本是摇光公主入宗谱之日,却不想生了这等憾事,秦美人在后宫速来谨慎本分,今日的意外实在叫人心痛,再加上五公主日前又……人如何安置还要靠王上定夺,不过你们几个……”
“美人出此意外,全赖你们照顾不周。”
段锦衣看向那几个秦美人身边的侍奴,“朱砂——”
站在段锦衣身边的朱砂上前一步,目光冷冽语声威慑,“依照宫规,尔等当得杖毙之刑。”
虽然早就想到,可朱砂这话一出,几个侍奴还是瞬间骇然的睁大了眼睛,朱砂看了一眼那侍卫长,那人当即挥了挥手起身朝着几个侍奴走来,适才说话的那侍奴一下子哭出声来,挣扎着不愿被抓走,“王后,王后,奴冤枉,奴是奉命留在外面的,奴冤枉……”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陡然在这中庭响起,分外的刺耳,段锦衣皱紧了眉头,那几个侍卫便更为利落的将人朝外拖去,那侍奴见必死无疑便更为大胆,目光一转看到了站在段锦衣之后的朝夕,朝夕一身红衣,此刻神情漠然,仿佛这尸体哭喊都不足为怪。
侍奴双眼一下子睁得极大,找了罪魁祸首般的满眼怨毒,“是她!是她害死了美人!都是她啊王后……是她害死了美人……不是奴……不是奴……”
朝夕的目光终于转过来,却只看到侍卫一把将那侍奴的嘴捂住,侍奴说不出话,被侍卫三两下的拉出了门,又得几声闷哼,那凄厉的喊叫一下子便销声匿迹。
沉默在继续,侍奴分明已经被拉出去,可是她那话的余音却仿佛久久未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朝夕身上,不知静了多久,人群之后忽然响起低低的喃喃声。
“秦美人的确是撞见她之后才失足的……”
那声音带着几分厌恶又有些害怕,朝夕闻言回过头去,恰好对上一双闪躲的眸子,说话之人正是在昭仁宫让所有人离她远些的那个,一身粉衣,容貌秀美,十一二岁的样子,眼睛颇有几分蜀王的模样,一看便是公主之身,见朝夕看过来,她忽然害怕的躲到了一人身后。
此举,更显得朝夕自带煞气叫人恐惧!
段锦衣没说话,便无人敢出声解了这僵局,一片静谧之中,互有宫奴从月洞门外进来至段锦衣跟前轻声道,“王后,王上的銮轿正朝着这边过来,马上到了!”
——蜀王也亲自来了?!
这话终于让院中人神色微变,段锦衣看着秦美人的尸体叹了口气。
“都准备接驾吧,王上亲自来送秦美人了。”
众人依言调整了队列,刚站好,外面便响起了蜀王驾临的鸣金之声,黑衣太监疾行在前,蜀王的銮轿到了月洞门之外才停下,内里所有人都稽首而拜。
“拜见王上——”
“拜见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