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落旌沉默着不回答,伊藤追问道:“是有什么能克制这种杆菌的药物,还是你见过……见过感染上这种病菌而幸运存活下来的病人?!”
高桥眼皮一跳,他记得百合子曾说过木子来日本之前曾患过一场大病。高桥心里不详的预感,像是水纹般一圈圈放大荡开。
上课铃响了之后,落旌才放下竹刀将它重新插回刀鞘中,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身为医者,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病患,更不能因为所谓的经验之谈而把无辜的病人放任置之。”听到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伊藤却没有任何恼意,挑了眉说了句‘天真’便插着兜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木村廉抱着书本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戴着毡帽身穿黑橡色风衣的中年男子,毡帽帽檐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脸。落旌看过去,不禁有些好奇那个人的身份。
在一阵掌声中,木村廉站难得满面笑容地说道:“今天,我们有幸请到剑桥大学医学学士、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硕士、苏联科学院名誉院士同时也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医学博士,我昔年好友伍教授为同学讲座,今日我跟你们一样,都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下面有请伍教授为大家上课!”
光是听到木村廉口中的一连串的学校学士位,便足已引起这里每一位研究生的崇拜,教室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等待着木村廉身后的那个人站上讲台。而在那人脱去帽子时,落旌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原来伍院长的名字,是伍连德。
落旌眼睛浮现出一层泪光,而耳旁回荡着伍院长曾经说过的话——
“小姑娘你能活下来,真的是一个奇迹。你不用感谢我,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这个小丫头,让我见到了生离死别之外的坚守。”
“恭喜你终于熬了过来,从此也对鼠疫杆菌产生了抗体,算是一件因祸得福。不过,你现在需要多呼吸新鲜的空气,不要老在病房里呆着。”
“段夫人,我这里是医院,而里面的人是我的病人,如果你的喧闹再打扰到她的休息,我就要冒昧地让助手请你出去了!”
“李先生,说实话,作为医生我并不赞成落旌现在就出院,毕竟病人的身体还很虚弱,如果长时间奔波,很可能会拖垮她的身体。”
听着伍院长在讲台上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落旌险些掉下泪来。
在伍院长把出院证明单亲手交给她时,他的眼神含着悲悯与包容,意味深长地对落旌讲了最后一句话:“跨得过生离死别,却输在了有缘无分四个字上。落旌呐,希望很多年后当你想起这一天,不要后悔才好。”
落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抿着嘴角。此时,教室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道声音:“伍教授,你应该是亚洲人吧?”落旌循声望去,忍不住皱眉。又是伊藤奈良。
伍连德有一下怔忪,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一口英语像是母语般流利自然:“是的,看我的肤色也应该知道我怎么也不会是欧洲人或者美洲人。”
“既然是亚洲人,”伊藤奈良偏过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用生硬的英语问道,“那么为什么不用日语讲课呢?这里的学生恐怕大多听不懂英语。”说罢,他还意有所指地往一直出神的落旌那里看了一眼。
伍连德摇头说道:“这位同学不好意思,我并不会日语。”
话一出,众人哗然。伊藤奈良在惊讶中还带着些许愤怒:“可你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医学博士,怎么能够说你不会日语?!”
伍连德好笑地反问道:“这是东京帝国大学授予我的学位,无关我会日语与否。何况如果一定让我用日语讲课的话,恐怕会词不达意反而引起学生的误解。”
目光一扫课堂上窃窃私语的学生,他索性走下讲台,“是的,我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如果中日的战争已经影响到老师的选择,那么帝国大学可以再另请其他高明。”说罢,伍连德对着众人鞠了一躬,不顾木村廉的阻拦便转身出了教室。
见他离开,木村廉气得转过身走到伊藤奈良面前大声斥责道:“难道,这就是你对待师长应有的态度吗?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伊藤奈良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不需要中国人来教我如何学习西医。”
“你的医术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这一点我无法否认,”木村廉竖起眉毛,怒声道,“可你的傲慢自大、固步自封只会让你成为井底之蛙然后逐渐落后于他人之下!”
伊藤奈良的目光落在奔出教室的落旌身上,半响他才缓缓说道:“就像那个中国一样,是吗?”
这个世上,哪个国家都可以,可为什么是中国?
这个年代,哪国人都没关系,可为何是中国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大家有人会问,伊藤是不是喜欢女主?
谁管他到底是喜欢女主还是喜欢女主身体里的抗体,反正我家阿落只喜欢我家慕轩!
☆、第39章 chapter.39水月镜花
落旌跑过教学楼却仍然没有发现伍连德,她停下来按着岔了气的肚子, 惶然地打望着却在拐角处看到了伍连德的背影。落旌神色一喜, 手放在嘴旁大声喊道:“伍院长!”
落旌的中文让路过的日本学生纷纷朝她投来疑惑和嗤笑的目光,可落旌浑不在意, 见伍连德仍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落旌深吸一口气再次大声喊道:“伍院长——”
终于, 伍连德停住了脚步。他有些疑惑, 在这里也有中国的学生知道他是院长吗?他缓缓转过身,只见喷泉旁站着一个穿着帝国大学校服的姑娘。他缓缓抬了一下眼镜觉得那小姑娘还挺熟悉, 而她走过来仔细一看,伍连德有些不敢置信却又大喜过望:“……嘶, 这不是落旌嘛!”
落旌松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院长。”
幽静的茶楼中, 身着湖蓝孔雀花和服的美丽侍女跪坐在铺垫上沏着茶,壶嘴流出青竹色的茶汤,淅淅沥沥的茶水挨个儿点过盖碗、茶海、闻香杯、茶杯——侍女手上的动作优雅别致就像古诗中的行云流水, 却又带着日本特有的味道。
听完落旌这几年的事情, 伍连德摇头叹道:“了不起, 真了不起。”
落旌不好意思地笑,眼神明亮:“院长才是了不起, 若不是木村廉老师,我也不知道院长竟然拿过这么多学位。”
伍连德闻言,摇头笑:“小姑娘长大了, 也会人情世故那一套了。”
落旌抿嘴:“不是人情世故,是真心实意的夸赞。那院长来东京只是讲学吗?”
伍连德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是作为国民政府卫生署的中日交换教授到日本来讲学的,那些学生不愿意听课也罢,如今我也落得轻松。倒是你一个女孩子在这异国他乡念书,想也知道吃了不少苦。木村教授是我昔年的好友,在医学上你能得到他的指导我很放心。”
落旌微笑,点头说道:“是的,木村教授对我非常照顾,对于我医学上的指导很是用心。”
“那你从前的病呢?当初你大伯带你离开得那么匆忙,到了日本若是没有好好调理,恐怕以后会埋下隐患。”见落旌点头,伍连德想到什么问道,“你对鼠疫这类杆菌产生抗体这件事情,你没对其他人说吧?”
落旌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院长,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便是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伍连德笑起来:“也对,不是每一个医者都能亲眼见到这种奇迹,若不是你是我亲自接下的病患,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得了败血型鼠疫的女孩可以起死回生。”
隔壁的厢房里传来砰地一声响,似是瓷杯摔在地上打碎了,侍女歉意地朝落旌和伍连德笑了笑,起身向隔壁厢房走去。见到侍女的离开,伍连德才继续说道:“自从东北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和紧张。落旌,一旦中日全面开战,你想过你在东京帝国大学还能继续完成这份学业吗?”
“那,院长的意思是?——”落旌犹豫地看向他。
伍连德眼神凝重,眼镜面泛着光:“趁中日两国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前,快离开日本吧。求学的话去哪里都好,英国美国欧洲美洲,只要不是日本。你若是想去,我替你书信一封,不管是美国或是英国,到时都会有人照应你的。”
落旌手指缓缓收拢:“可是,我大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