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闲不是不喜欢段慕轩,相反, 段慕轩曾是他最感激也是最崇拜的人。记得小时候,慕轩哥总是会带着自己去掏鸟蛋打靶子,上了讲武堂他跟别人打架也是慕轩哥替他背了锅。只是,他永远无法原谅段家人对阿姐的诬赖,更无法原谅他们对落旌的恩将仇报。
救了他与落旌的人,是段家的人;
可把他们逼上绝路的,也是段家的人。
抚摸着左手断指的地方,李君闲眼神晦暗艰涩。他恐怕无法做到恩怨分明,因为只要涉及到落旌,他就永远无法去原谅那些想要伤害自己阿姐的人。
诺尔曼感叹地说道:“你看呐,落旌笑起来的时候,真是漂亮极了。”
李君闲摸了摸发红的鼻尖,喉咙发紧地嗯了一声:“对,我姐姐漂亮极了吗,和娘一样的美。”这一刻,多年前他和慕轩哥一起趴在墙头看阿姐在木槿树下数着花开时,她脸上清丽稚气的笑容同远处一身白大褂的女子脸上的笑容缓缓重叠了起来。
君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胸中郁结万千,他沉默着说道:“算起来,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阿姐了,连一个外人都比我知道如何让我阿姐笑,我却只能惹她生气落泪……诺尔曼医生,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诺尔曼有些好笑,试图安慰道:“一个外人?我可不觉得那个军官对于你姐姐落旌来说,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外人。相反,我倒认为,他是你姐姐除了你之外看得最重要的人。”
李君闲随手丢出一个石子儿,嘴角抿出一丝狼狈的笑:“对啊,李君闲和段慕轩都是阿姐心里最重要的人,可是李君闲不再了,幸好另外一个还在那里。”
诺尔曼没听懂他这句话:“你说什么?”
李君闲转过头朝诺尔曼笑笑,只是笑容里带着悲伤:“没什么。诺尔曼医生,队里还有事情,我就先走一步了。”说罢,青年便站起了身离开了原地。
诺尔曼看着一瘸一拐沉默离开的君闲,突然有了丝心酸,这种感觉同他在林可胜和落旌身上感受到的,是同一种无声悲默,却不知原因、不知来处。
河水潺潺流淌去向远方,四下除了山林间的鸟鸣声便再也没有其他的纷扰。等到段慕轩将自己这些年的事情挑着和落旌讲完,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虽然青年讲的大多是军旅中的趣事,但落旌也明白在那些事情背后的凶险。风吹动她耳旁的碎发,落旌抬起手将碎发别在耳后,眼神温柔明亮:“慕轩,你不打算问我什么吗?”
段慕轩眼神微晃,而下一刻,他别过脸看向天边略过云端的鸿雁:“阿落,你想让我问你什么?问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问你这些年去了哪里,问你在国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可我问了你,你就会一件不落地同我说吗?”
青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他那沉静的面容却透着几丝黯然。
落旌嘴角恬静的弧度不变,只是带了几分苦涩。见她沉默,段慕轩苦涩地一笑,自嘲道:“我好奇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可又怕自己从此只能是你人生的过路人。我怕你不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我又想跟你说话,所以只能像倒豆子一样,跟你讲着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他放弃了委员长身旁近卫一职加入到宪兵部队,又离开了宪兵部队进入军队。从一个士兵开始做到如今的少将副旅长,他肩膀上的每一枚勋章都是他在战场上用命与血汗挣来的。
落旌的心脏重重一颤,而她的面容看起来越发平静恬淡。半响,女子深吸了一口气,貌似轻松地笑了笑,说道:“刚从中国离开的时候,大伯把我带去了日本。我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的医学系,然后攻读研究生,再后来……因为伍院长的推荐,我去了美国的一所大学攻读博士。今亦是年,我从报纸上看到中国抗战的消息,便申请加入医疗小组回国来。”
风轻云淡,天边云卷云舒,越发从容安详。
段慕轩掩不住神色里骄傲,笑起来:“你总算当了一名医生。”
落旌眨了眨眼睛,不无赞赏:“你也成为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军官。”
年少时他们对于自己未来的勾勒,现在大多都已经实现了。
而没有实现的,成为了两个人无法言明的遗憾。
天渐渐暗下来,落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对慕轩抿嘴笑道:“快到我换班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吧,也省得他们担心我们。”她转过身没看慕轩的脸色,见他没说话便当作默认了,但当她往回走时却被青年一把拽住了手臂,而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慕轩按住,恰好按在了她的脉搏上。
落旌疑惑回头:“慕轩,你怎么了?”
夜色中传来段慕轩沉沉的嗓音,“回答我两个问题,告诉我答案,我就放你走。”看到她发怔的模样,慕轩那双扇形眼里多了几分促狭的笑意,“不要撒谎,因为我会知道。”
落旌有些不安:“你想问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嫁人了吗?”
落旌觉得他手指指腹粗粝得很,想当初段慕轩作为段家的二少爷,就算不是要风得风,但也是被大夫人捧在手心里当宝贝。她想,他一定吃过很多的苦。
段慕轩看见她犹豫了,心不由得一下子提起,皱眉:“这个问题需要想这么久吗?”
落旌反应过来,低声说道:“没有。”而下一刻,她整个人被拽到他身前,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抵在段慕轩的胸膛上,指尖下是冰冷的功勋章。
青年的双眼里面有什么东西是她不敢看的,太过炙热,她怕一抬头就会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丧失了理智。慕轩呼吸的气洒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只听他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心翼翼:“当年你许给我的承诺,过了十年还作数吗?”
不知为何,当段慕轩问出这个问题,落旌首先想到的,是那句她醒过来看到身旁少年时想要嫁给他的话语。落旌只觉得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烫人得紧,只听他气息不稳地说道:“阿落,回答我……回答我,你的承诺还作数吗?”
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而他一直喜欢的等待的期盼的姑娘现在就在他怀里。
落旌张了张嘴刚想说算数,却不想下一秒她的唇瓣被青年的食指轻压着。
段慕轩垂着眼,眼尾顺着剑眉的方向轻扬,青年的眼瞳幽深,那是无法掩藏的不安与紧张。落旌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静谧的月光下,那双扇形眼里倒映出满满都是自己。
“如果是拒绝的话,我不想听。”一身戎装的青年轻声说道,“阿落,你可以反悔,但是你不可以拒绝我的真心。记住了,除非我再次问你,你不可以擅自告诉我你的答案。”
现在华夏大地上烽烟四起,就算她愿意嫁给他,他能给她的,比当初年少时的自己所能给的还要少上许多。他是一个把命欠给了旁人的人,他不能给心爱的姑娘一个完整的家,甚至,只是一份让她安心的陪伴。
当段慕轩想清楚这一点时,他明白自己错过了当时的那个机会,便真的错过了。
但是下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放手。
落旌眨了下眼,笑起来:“好。”下一秒,她哎哟一声捂着额头,瞪着曲着食指的青年,带着娇嗔道,“好好地,你干嘛弹我脑袋?”
段慕轩扬眉弯着食指,瘪嘴一笑:“这是对你当年不告而别的惩罚,如果下一次你还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就不是弹脑门这么简单了!”见到段慕轩那副赖皮的少爷模样,落旌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不敢想象,此生还有这份幸运与他重逢,更没有想过他们还能回到最初的原点。
风卷云收,穗子饱满的大片芦花随风飘摇,荡起一波又一波浪涛,沉默地迎来天地的黑暗。
等段慕轩把落旌送回去的时候,落旌看见那些挤在门口的士兵惊讶地失笑,只见他们一个两个都朝医护室里面打望着什么。只听其中一个军官拍了拍前面士兵的头,粗声吼道:“你那么猴急想干嘛,都挡着我看人了!”
落旌忍不住低头一笑,偏过头瞧着段慕轩:“这是你的兵?”
段慕轩背着手笑起来,落旌怔怔地看着灯光下他的笑容——不得不说,当他真正笑起来时整个人褪去了肃杀逼人的气势,一双扇形眼明亮温柔是年少时她所熟悉的模样,而这一点,让落旌感觉异常的暖然与安心。
“虽然很丢脸,但是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我手下的兵。”说着,段慕轩深吸了一口气,磨牙笑道,“很好,他们回去……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