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妤一怔。
“你已是昭仪的名份了,阿妤。”昀凰抬眸,从镜子望住她,深深的一眼,感喟无奈兼有,亦有愧色,“……终究,还是将你误了。”
商妤笑一笑,淡淡道,“殿下说什么呢,皇上封我这个昭仪,是看着你的面上,擢升你的人,让你中宫之主的分量更重,风风光光地回昭阳宫去。这是荣光,我能有什么可误的。”
昀凰叹息,怅然道,“荣光是荣光,可这名分定下了,就再也不能将你许给良人,这一世待在深宫里再也出不去……阿妤,我不忍。”
商妤低垂目光,想起了昔日那一场险些被赐婚给于廷甫之子的荒唐,不由哂然,“哪有什么良人,我生得平常相貌,当年若未随嫁北齐,留在南朝,也不过嫁个贪图门庭的男子;在北齐,谁娶我又不是为着攀附中宫呢。这样的婚事,才是困我一生。宫里再怎样,总有殿下你,还有小殿下,商妤很知足了。”
“世事如此,身为女子,不必托付于谁,只择一个心安之处,恩怨两难也罢,辜负誓约也罢,至少,不负年华。”
昀凰目光平静深垂,娓娓地,也似说与自己。
商妤却冷下脸来,“我已立志此生不嫁,昭阳宫也好,殷川行宫也罢,殿下的身边便是商妤此生的归宿。世间男子不是粗蠢,便是薄幸,殿下不舍得留我在宫中,若将我指配个凡夫俗子,受那相夫教子,生儿育女的罪,便无不忍了?”
说罢,竟是连眼窝也红了。
昀凰侧过身,将商妤的手轻轻握了,默然不语。
商妤忍泪,也说不出话来。
昀凰戚然,“他封你这个昭仪,我真不知道,该谢他,还是该恨他。”
商妤疏淡的眉头一蹙,又是疑惑,又是委屈,“这个昭仪空具名分罢了,皇上决计不会当真……”
她羞于直言。
昀凰叹息,“那是不会,他的心思不至于此。给你这名分,是他恩威并济的帝王之术。面上给了你我荣光,让我在宫中地位更牢固,也将你从昭阳宫移了出去,将我身边最要紧的位置,空出来给了别人。”
“往后,我不能再回昭阳宫了?”商妤惊怔,竟未想到这一层。
“礼制有别,皇后与昭仪,没有合住一处的规矩。”昀凰笑一笑,心知,商妤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不像自己生在深宫,到底对宫闱的险恶处,没有那一份生来就如猫儿似的敏觉。
“皇上……好深的心思!”商妤背上发凉。
“他哪里肯这样轻易就信了我。”昀凰幽幽一笑,眼里冷意,如丝如芒,“他是睡着了,也有一只眼睁着的人,越是枕边人,哪有不提防的。”
“是我的错,教皇上看出破绽。”商妤一时大悔。
“有没有破绽,也是一样,青蝉在这行宫里,不也两年了。”
“青蝉,也要带回昭阳宫去?”
昀凰笑了一笑,“他送来的,还能推回去么,留着也罢。”
一柄玉梳,商妤紧紧握了,梳齿深陷掌心。
往后行一步,远一步,还有更长更难的路,这才起了个头。
商妤与昀凰相视,良久,各自一笑。
“这样难的路,殿下不能一个人走,商妤无德无能,只有陪着你走到底罢了。”
“走到底……”昀凰笑得木然,仿佛早已无觉无痛,“我也不知,这条路有没有尽头。”
这条复仇的漫漫长路,已踏上开端,却望不见结尾。
商妤默然半晌,还是问出了心底一直隐忍的话,“当真到了那一天,殿下,可会不忍?”
昀凰扬眉,徐徐地笑了。
“我为何要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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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呼啸,刮脸如刀。
冰雪覆盖下的山棱,锋利如排刺,如矛丛,横亘眼前,连绵天际。
当年的十万神光军,迢迢远征,从水土温润的南朝而来,从未见识过这天寒地冻的北国荒陲,衣甲不耐酷寒,战靴难履冰川。
他们到底是怎样,翻越过眼前雪山,避入叱罗城的。
即便让北齐大军在深冬入雪山,也是极难的。
尚尧眺望良久,将马鞭一收,侧首笑道,“你们这些南朝人,男男女女,看似风流柔质,心性却至韧至狠,比刚健见长的北朝人,倒是更难缠。”
“南朝女子,确有天下第一的坚韧。”风帽遮面的人,甫一开口,便被寒风呛住了,语声窒了一窒。
尚尧朗声大笑,摇头道,“还好,难缠的女子,南朝也只出了一个。”
沈觉掀下风帽,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凌乱,呼出的热气,立时凝成白霜,“当年陛下曾说,即便神光军挥师南下,与裴家明光军正面一决,不足三成胜算。如今陛下依然如此看待神光军?”
“朕所判有误。”
“哦?”
“应当是,不足两成胜算。”尚尧微笑。
沈觉没有反驳,淡淡问,“如今呢?”
“十万神光军,与乌桓久战,自有死伤,翻越雪山大荒,更兼饥寒伤病,退入叱罗城时,或能余下六万兵马。当时的神光军,已疲敝交困。而今困守雪域三年,熬冻受寒,士兵都思乡盼归,为了归乡,谁不拼命。当年交战,是为勤王,为尽忠,此时一战,是为回乡与父老妻儿团聚。沈相以为,今时之神光军,比之当年的神光军,孰强孰弱?”
马背上的君王,长眉斜飞,英姿勃发。
今时今日,他确是可以意气风发,以这一席话相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