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眉目间笼了层看不清的雾,良久不语。
銮驾已驻,四下凝静。
尚尧抱过孩子,一手伸过稳稳牵了昀凰的手,一同下舆。
大侍丞单融跪地接过了皇子。
“恭迎圣驾,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昭阳宫前,如云之众低伏脚下。
“昀凰。”尚尧立于宫阶之前,淡淡唤了她的名,“你的昭阳宫,同从前可还一样?”
你的昭阳宫。
昀凰抬眸,望进这座天下母仪所在的宫殿深处,此间曾有过的燕尔旖旎、初诞佳儿的欣慰圆满,都随着入目所见,在心底鲜活翻涌上来,倒也不曾忘却。
“昭阳宫从前如何,妾身已忘了。”她婉转低眉,缓缓道,“只记得,当初将妾身迎入昭阳宫的人,还是一样。”
若得君心未变,是否妾心如初。
眼前只见她笑生两靥,令他心神为之恍惚。
在她册后之日,他着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亲自执了她的手,将她迎入昭阳宫。
往事如昨,尚尧锋锐唇角含了一丝温润的笑,将手伸向她。
她莞尔,将手放入他掌心,随他步上玉阶。
她的身子隐隐晃了一晃,脚步有些虚浮,尚尧低头看去,见她脸色比之前更见憔悴……不待他出声探问,她摇了摇头,悄声道,“只是有些乏。”
尚尧知她身心皆疲,原本伤愈未久,又担忧着病中的衡儿。
“你是太累了。”他怜惜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瞬,伸臂将她腰肢一揽,竟在六宫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横抱了起来。昀凰失惊,不由双臂环住了他颈项。刹那间只觉心口一荡,整个人被裹入熟悉的温暖中。目光越过他宽广肩头,瞧见老宫人们惊愕得忘了低下的脸,连商妤和单融也看得怔了。
谁曾见过这样罔视体统的帝后。
入夜的昭阳宫深处,凤帷深垂,犀烛之光从琉璃莲花宫灯中透出,氤氲化柔。
虽传了晚膳在昭阳宫,帝后二人只略动了动箸,再是倦乏也难以合眼。
太医的第二副药能否起效就看今夜。
阿衡虽发热未见加剧,脸上红疹也不见消退。
尚尧深信天明之前孩子定能好转,镇定安抚昀凰。
昀凰不时查看孩子的脸手,以浸润了药汁的丝绵轻拭。
从昏睡中被唤醒喂食的阿衡,抗拒地偏过头,不肯张口。昀凰想要亲手喂他,却总也喂不下去,不得不唤来乳母。瞧着乳母娴熟地将羹汤喂入他口中,哄着他咽下……昀凰怅然,思及当时,只照料过襁褓中的衡儿五天,便母子分离,再不曾喂过他,抱过他,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一天天长大,一点点从柔软婴儿变成现在的模样。久久凝望他熟睡中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目光,只觉看多久也看不够。分离已久,初见时隐隐还有些茫然无措,及至将他抱着怀中,小人儿仿佛一点点融入了自己的发肤骨血,与自己融在了一处,再也拆分不去。
“他睡着的样子,最是像你。”
身后传来尚尧低哑语声。
昀凰回眸细看他眉目,朦胧宫灯映照出父子间奇妙叠合的影子。此时方觉造物玄妙,他在阿衡身上看见她的影子,她却看出他的痕迹。
“父与子,原是这样奇妙……我竟从不知道。”昀凰喃喃道。
“从前我也不知。”尚尧怆然一笑,语声更低。
这声“不知”,触动昀凰心底最柔软处,她尚且曾与母妃相依为命,他则未曾有过一天能真正依偎父母膝下。
服过药的阿衡,在药力宁神之效下,睡得渐渐安稳,鼻息轻细如一只小猫,睡梦中翻身两回,向内蜷起身子,缩在凤榻的角落。昀凰诧异,尚尧低声道,“他一向如此,总要睡在最里边。”
没有母亲的怀抱,再宽深柔软的床,也只能睡到角落才觉安稳。他怕是永远无法明白母亲为何离开,为何缺席了他最需要她的时光,一去如此之久。也许要到百年之后,他身等大位,自己也做了皇帝,有了妻子,才能明白——帝后夫妻,先是帝与后,国与朝,之后才轮到夫妻情分。
想到终有一天,衡儿也会做皇帝,昀凰忽冷忽热的身子,蓦地起了一阵战栗。
尚尧却没有觉察她的异样,他全神凝注地俯身查看阿衡,小心扳过他的脸,惊喜发现唇角红疹已变淡,手上也有消减,再一探额头温度,已退了不少。
千幸万幸,药石起效了。
昀凰再三看了又看,确信衡儿真的好转了,欣喜得攥紧了尚尧的手,几乎落下泪来。心头大石一卸下,才觉精力早已耗竭,周身沉重得注了铅似的,回头看了身后的尚尧,他眼中也已有红丝。
宫漏已敲过二更,再敲两回,他就要上朝了。
昀凰无声叹了口气,“我陪着衡儿,陛下回寝宫歇一歇吧。”
“这不就是朕的寝宫?”他揉了揉眉心,一笑将她揽过,顺势倚倒在凤榻。
“衡儿睡着呢。”昀凰唯恐惊醒了睡在身侧的孩子。尚尧侧头看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小人儿,似笑非笑道,“再有三五个孩儿,皇后的凤榻也是睡得下的。”
他将脸埋在她鬓间颈侧,沉声笑。
肌肤上温热的痒撩人欲酥,昀凰不由缩起身子,抵了他胸膛,抵御他进一步的撩拨,冷冷道,“谁要三五个孩子了!”
“我要。”他语声低沉温柔。
“后宫三千,陛下想要皇嗣当然容易。”昀凰眯了眯眼,语声似笑非笑。
“皇后贤良。”他悠然拖长声作答。
“你敢!”昀凰扬起手,作势就要掴上,被他轻而易举将手腕捉住,贴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