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境内,一切都是沈家的,对于赵家这种仙术低微、只靠着祖荫过活的人家,更要仰仗浣星海的鼻息存活。这种场合,自然要让儿子来露露脸。
于是,赵夫人也不管小儿子脑袋还迷糊着,叫人给收拾一番便生拉硬拽到了世子面前,说是陪世子用饭。
“世子喜静,尔等还是莫要打扰的好。”身着紫衣的侍女守在暖阁门前,傲慢地斜视拖家带口来“陪饭”的赵万户。这侍女名叫紫枢,跟那位名唤黄阁的侍卫一样,是沈楼的近身随侍,浣星海的修仙者。腰间挂着一把鎏金云纹剑,剑柄上嵌着颗流光溢彩的鹿璃,行止间灵气缭绕,断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沈楼看着赵二少那双赵家典型的三白眼,很是不耐,冷声道:“叫阿信过来。”
揣着一袋金子正准备翻墙离开的林信,又被灰头土脸地带到了沈楼面前。而添乱的赵夫人和赵二少,则被赵万户给赶了回去。
“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昨日刚换上的雪白棉袍,如今满是泥点子,头上的细麻绳早不知飞到了哪里。早上还是白净可人的小公子,转眼间又变回了小乞丐。
听到这话,林信便知沈楼那无用的仁义病又发作了,这人战场上杀伐决断、统领万军,却总改不了那怜惜弱小的毛病。这是沈楼的弱点,也是唯一能牵制他的地方。
“我去厨房拿吃的,不小心摔了个跟斗。”林信抬头,黑色海珠一般明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过来。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沈楼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心中丝丝拉拉地疼,这人小时候竟连饭都吃不饱!示意林信在旁边坐下,捏一块糕点喂他。
林信手脏,不便伸手拿,便背着手,乖乖张嘴,两口吃完了一块点心。因为吃得急,嘴巴鼓鼓得像个塞满坚果的小松鼠。沈楼觉得指尖又开始痒痒,轻咳一声,抬眼对赵万户道:“孤欲讨此子为随侍,万户大人可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诸侯王与王世子可自称“孤”
小剧场:
楼楼:我要他给我当暖床的,感不感动?
赵万户:不敢动,不敢动
第5章 冤家(一)
随侍,不是小厮。小厮凡人也可以做,随侍是臣属,世子的心腹,只要努力修炼认真办差,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赵万户自是不敢有什么意见的,“能被世子看上,是信儿的福气。”
林信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沉。自己如今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沈楼连资质都没测过,怎会轻易就要他做随侍?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是林争寒的儿子?
垂眼沉思,余光瞄到了沈楼那玄色广袖上的银线雪松纹,忽而想起了沈家“立如雪山松”的家风,骤然松了口气。以沈楼和他爹的人品,即便知道自己是林争寒之子,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浣星海的高手将赵家的前院后山巡视一遍,未曾发现吞魂蛊雕的踪迹。赵万户也不好再留,次日赵大少下葬之后,便千恩万谢地将世子一行送出门。而林信,就穿着一身孝服,被黄侍卫抱上了世子的马车。
趴在车窗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赵家大宅,林信有些犯愁。入了浣星海,再要出来就难了,师父还能找到自己吗?
当年师父是根据父亲的旧部,一个一个查过去的,如今离开赵家,又没有主动去找他,要相遇便很难了。
“舍不得吗?”沈楼从书中移开眼,单膝屈起撑着执卷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林信。
“不是。”林信放下车帘,轻轻摇了摇头。
“那怎的一脸不高兴?”本不是多话之人,但面对着眼前这个柔软鲜活的林信,沈楼便忍不住想跟他多说几句。问出的话,会有回应,不管说的是什么,都能让他感到欣喜。
“世子恕罪,”林信仿佛被吓到了,僵直地跪坐在软垫上,无措地揪着衣摆,“我,我害怕……”
软糯清甜的声音,带着些不安的颤抖,惹得沈楼顿时心疼起来,告诫自己莫吓到孩子,招手让小林信坐过来,“莫怕,来,我教你认字。”
这马车上装了鹿璃,基本上轮不沾地,平稳得可以读书写字。林信挪到沈楼身边,看他放在小几上的书籍,竟是一本《四海注》,上面乃是大庸的舆图,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
“咱们所在的国,叫大庸,大庸分东南西北四域和中原腹地,浣星海和赵家都在北域。”沈楼尽可能说些小孩子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他的注意。
“浣星海是一片海吗?”林信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无所知的孩童。
“不是,浣星海是一片溪湖,”沈楼伸手,指向图中的一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有很多水”。
清溪与深湖交纵,处处有活水,处处有楼阁。传说冬天的时候,湖水凝结成冰,星河倒灌,宛如被洗过一般,美不胜收,故名浣星海。这样的美景,到了沈楼口中,就剩一个干巴巴的“很多水”。
林信很想开口嘲笑他一番,生生忍住了,借着马车转弯的晃动,往沈楼身边靠了靠。淡淡的草木香夹裹着清苦的药味,缓缓袭来。
“世子,您在喝药吗?”林信抽动着小鼻子,仰头问他。
“嗯。”沈楼应了一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信,还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把人圈进了臂弯里,端着书给他看。
“为什么要喝药?”林信不依不饶地追问。
“因为我做错了事,这是惩罚,”沈楼一本正经地骗小孩子,弹了弹手中的书页,“所以我讲的东西,你要认真记下,不然……”
“也要给我喝药吗?”
“嗯……”微微上挑的尾音,昭示着声音主人的好心情。
问不出什么,林信只能暂时按捺,百无聊赖地听沈楼念书。
“北域沈家,西域钟家,南域朱家,东域林家,除却这四位国公,大庸还有列侯十数,可自行治理封地,每年上缴岁贡。我们沈家……”念着念着,怀中忽然一沉,沈楼低头看去,方才信誓旦旦说要认真听的家伙,已经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无奈一笑,沈楼扔了手中书,索性也放松身体,靠在软垫上假寐。心思,却从书中飘到了天下局势上,如今酌鹿之律还未实行,四域尚且安乐,但随时都有可能乱起来,自己要早做准备才好。
“岁贡是什么?”困得睁不开眼的林信,嘟嘟囔囔地问。
“金银、粮食、布匹……鹿璃。”
少年微低的嗓音,像是风雪中穿梭的雏鹰,破开眼前的迷雾,却又把人带进更深更远的梦境里。
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踏入浣星海。冬日初阳漫松林,雾失楼台,雪掩津渡。仙境似柔软的地方,却立着一群面冷似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