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跪在坤宁宫的时候,脑子都是空白的。
然后他听到一个温柔而略带疲倦的声音:“这就是那个孩子吗?——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他抬起了头,看向坐在主位的奉皇后,她穿着颜色素净的常服,发饰简单,虽然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澄澈干净。她招了招手,让自己过去。
奉翎按照之前宫人所教的,行了礼又站到她身边,回答了她的问题,就见她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这孩子也太乖巧了,简直就像是小时候的奉展。”
“别紧张。”奉皇后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往后你便是我弟弟的儿子,叫我一声姑母吧。”
奉翎呆呆地看着她脸上慈爱的笑意,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也从未感受过来自母亲的关爱,但这一刻,却在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身上感受到了。
奉翎低声道:“姑母。”
奉皇后的眼眶微微泛红,握住了他的手:“好孩子,如此我也能安心了。”
奉翎傻傻地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暖,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要好好努力报答奉皇后,要让她永远都那般温暖地笑着。
之后,奉翎离开了宫中,住进了定国公府。
他被立为定国公嗣子,过上了从前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有时候他会觉得这一切简直不像是真的,当这样的恐慌袭来的时候,他只有更加用功,用努力填满生活的空隙,仿佛才能证明这一切是真的,不是自己的臆想。
他的努力让教导的师父也交口称赞,甚至有时候还会心疼他,而奉翎也在这样的生活中慢慢地习惯了,只是偶尔会想到,如果他表现的很好的话,姑母应该会很高兴吧。。
后来定国公的爵位被削为诚毅伯,而他也从定国公嗣子成为了诚毅伯。
紧接着,奉皇后自请闭宫,他再也未曾见到这位姑母。
时光荏苒,他渐渐地长大了,也习惯了诚毅伯的身份,后来陛下登基,对他寄予厚望,他意气风发,仿佛忘记了当初那个战战兢兢的自己。
眼泪从奉翎的眼角滚落下来,他将头埋进枕头,发出压抑的哭声,许久之后,他的头动了动,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那封枕头边的信。
他吃力地伸出手,将信拿过来,几乎是颤抖着打开。
然而看完之后,他忽然露出羞愧的表情,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的脸似乎与记忆中奉皇后温暖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摧毁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也冲开了他堵在胸口的悔恨和恐惧。
第55章
威国公本以为他会看到一个消沉失落的奉翎, 没想到见到他时, 他除了眼睛有些微红,整个人的精气神看起来倒还不错。他身上的那股浮躁的气息仿佛也沉淀了下来,如此巨大的转变, 让威国公不由得侧目。
奉翎见到威国公进来, 就要挣扎起来给他行礼。
威国公连忙按住他:“你还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奉翎没想到自己犯了那么大的罪,威国公居然没有责怪他, 还如此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 这让他越发羞愧。
威国公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奉翎勉强一笑:“劳国公爷记挂, 好了许多了。”
威国公见他一副不在意伤痛的模样, 便道:“你如今是年轻,所以不放在心上,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该知道年轻时不知保养, 老了就要遭罪了。”
奉翎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我遭罪也是自作自受,若不是因为我, 这一次我们也不会遭遇大败……”
威国公在心底叹息一声,原本他对于是否要留下奉翎这件事心里还是有些微词的, 但此刻看到他的神情,倒有些改变主意了, 这一次的大败对奉翎来说固然惨痛, 却也是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
奉翎很聪明, 在军事上也颇有才华,可惜刚刚进入军队的时候,他过于高傲自负,又有着年轻人的浮躁。当时威国公便想着要磨练他三年两载,可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这次的败仗对于任何人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更别提奉翎还如此年轻。
但他也没想到,奉翎居然顽强地踏过了这一步。
一位名将的诞生,底下会踩着如山的尸骨,不仅仅有敌人的,还有自己人的。不论是善战还是善谋,他们最大的相同点便是那颗坚硬刚强的心。
而如今的奉翎,也隐隐有了些名将的影子。
奉翎见威国公没有说话,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
威国公连忙扶住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奉翎艰难地对威国公行了个军礼:“国公爷,属下想要留下来,不管是伙夫还是先锋的卒子,我都可以接受,我想要恕罪,也想要立功。”
威国公没有说话。
奉翎急切道:“还请您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过了许久,威国公才叹息一声:“你可知道若是你选择留下,你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卒,从前的一切特权都无法再享受。你要和他们一起住大营帐,吃大锅饭,没有人会保护你,就算是受了伤,也不会有军医专门为你诊治。你要学会服从,学会忍耐,学会将自己的目光放低。”
“属下明白……”
威国公扬手打断了他:“我还没说完。”
“除去这些,你还得忍受旁人对你的欺辱还有憎恨,不管是你先前的败仗,还是你的容貌,都注定了他们不会对你友好,你得学会靠自己去化解矛盾,获得战友。若是你能趟过去,往后你便在这军中立住了脚,如果不能,你想要离开,可以随时来找我。”
奉翎抿紧了唇,心中却很感激威国公推心置腹地同他说这些话,想起自己从前对威国公的质疑和诽谤,他简直无地自容。
“国公爷放心,属下明白。”
威国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不过你也别太心急了,先还是把伤养好吧。”
“是!”
等到威国公离开,奉翎才感觉到了伤口传来的疼痛,他龇牙咧嘴地让自己靠坐在床上,脸上的晦暗和忐忑尽去,他握了握拳头,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正在此时,徐仲推开门走了进来。
奉翎笑了笑:“徐先生,之前多谢你了,我屡屡不听你的劝诫,这才有了如今之祸,往后我决定要踏踏实实地留在军营中,至于您,待我写一封信呈给陛下,解释清楚其中缘由,想来陛下英明神武,一定会让人好好安排您的去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