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味道……是守在黄泉路边的孟婆, 还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皇帝想要睁开眼睛, 他却惊觉, 自己居然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嘴里有了些清冽的意思。这是什么东西,这样舒服。不够,不够!像儿时窝在奶娘怀里汲取甘甜的乳汁,那液体给了他新生!皇帝发了狠,拼命的汲取着甘冽的液体,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你没事吧?醒醒!”
这声音就像是骆驼上系着的铜铃铛,骆驼在风沙里每走一步,那铃铛便会叮叮当当的响起来,在空旷的,豁达的,孤寂的一片黄沙之中空灵的回荡着。皇帝两眼一黑,彻底陷入了昏睡。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个圆形的房顶。又像是帐子,又像是别的,与汉人住的屋子不同。皇帝迷茫,他死了?他活着?这是哪里?
门帘被撩起,走进来一个异族打扮的少女。皇帝看清楚了她的容貌,心里俶尔一惊,她怎么长这样?穿着一身胡狄的皮衣袍子,脸上自鼻子一下戴着红纱,额前点着个红点,只露出来了一双湿濡水灵的眼睛。
那少女莲步微移,轻轻走到他身边,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拿着的碗递给他,用极其生硬的汉话说道:“你醒了?喝些羊乳吧。热,热的。”
那话听起来干涩,夹着胡狄的口音。
她身上的香气倒是熟悉极了。
皇帝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碗接过来,若有所思的想了会,开口道:“是你救了我?”
少女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解来,摇头又点头,手舞足蹈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你,闭着眼睛。水。这是我家。”
她又将手握成碗状,仰头,眼神示意他把羊乳喝下去。
她一点提防心都没有,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
皇帝还年轻,英俊潇洒。一双黑漆眸子寒若繁星,两道剑眉,很是英气。她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救回来的这个男人像什么。只觉得十分危险,直至过了好久,数十年后才反应过来——那眼神多危险,像只盯住猎物的狼王。
而她,或许在两个人见到的第一面,就像是那个最可怜,最卑贱的羊羔,被盯上了。
皇帝暂时借住于她家帐篷。
没过多久,皇帝便知道了。她竟然是胡狄首领的幼女,因为娘亲是汉人,所以会一些汉话。
那胡狄首领已经年逾四十,倒也是慈善。打量了皇帝许久,忽的眸中微闪,从他不凡的谈吐与腰间那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猜到了他的身份。皇帝只是挑眉挥手,胡狄首领忽的心惊,他自是不敢惹大晟朝之皇帝,可是他这是什么意思?在此处隐姓埋名?
那少女又眨了眨眼睛,红纱之下的薄唇轻启:“我叫萧灵桉,你,叫什么?”
看着她的眼睛,皇帝忽然幻想着她红色的面纱下那张丰盈的嘴唇,透着淡淡的微粉色,他想一睹其容,自己不自觉的僵住了,手指不听使唤的抬起来,要解开她的面纱。
萧灵桉向后一躲,警惕的盯着他。半响才说:“不行。这是,夫君才摘。你不能。”
于是皇帝生平第一次遭到了拒绝。
人有的时候或许真的很贱,地位九五至尊,人人顺从,生活一帆风顺时,觉得没意思。可是若有人拒绝,抗议,做着无所谓的反抗,那意思就被勾起来了。
皇帝心高气傲,大大咧咧的倚在椅子上,哦了声,黑眸锁定她。
萧灵桉心中腾升起一种不详的感受,她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势。没什么严重的情况,过几日便可以离开了。
因为他刚刚轻薄的姿态,萧灵桉起了警惕的心理。她离他远了些,又道:“你,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做什么。”
皇帝无声笑了下,言简意赅:“诸临,商人。”
诸?这是什么奇怪的姓氏?萧灵桉觉得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但是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父亲突然走进来。
萧灵桉脸上绽放出笑容:“父亲!”
父亲唔了声,低声道:“你先出去。”
萧灵桉眼珠子转了转,不解的看了里面坐着的汉人一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张如玉的面庞。他挺漂亮,也很轻佻。她不知道“漂亮”这个词是否可以用来形容男子,她的汉话太弱了。
父亲在里面呆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出来的时候面色不太好。萧灵桉上前去问,父亲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萧灵桉也没往心里去。她才十八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日里不是放羊,便是坐在石头上看星星。大漠的星星多极了,只要一到了晚上,满天的繁星低垂着,似乎伸手就能够摸到,仰头便是浩浩银河。
往往风沙过后,星河才会更璀璨。
皇帝撩开帘子,见到的便是那样一副画面。
风声是清软的。穿着红衣的女子坐在沙丘上,仰着头看星星。星河浩瀚,明月皎洁。茫茫的沙漠似乎被这如水的月华照拂成了白色,缓缓的流动着,像是一条白色的银河。
听见声音,灵桉转过头来,开口:“你能走路了?”
皇帝点点头,淡然的坐在她身旁。
灵桉稍稍朝右边坐了坐,说:“你是汉人……汉人住在哪里?夜里的星星亮吗?”
皇帝也与她并肩抬头,看着星河如织。他想起了那四四方方的,悄无声息的宫殿,四方的围墙,四方的庭园,四方的屋子,一切都是死板的,老气的,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见他未说话,灵桉撇了撇嘴角。继而唠唠叨叨,伸出手来一指:“那颗星,亮亮的。有七颗呢,若是迷路了,可以看。”
她的眼睛也亮,透着几丝灵动的,狡黠的光芒,又指向另一边:“你瞧,另一颗。一闪一闪的,永远在同一个位置。”
皇帝没有看那星星,只是侧头看着她。
她的视线一直在天空里,而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
皇帝后来想过,那时,短暂而美好的夜间,或许是他这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美好了。他想要攥紧,想要珍惜,可是那美好与静谧就像是握不住的流沙,越用力,掉的越快。
真正矛盾的爆发是在一个清晨。
皇帝的随从找到了他,皇帝要走了。大晟朝的基业还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