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不是善于吐露心声的人,好在李宣然挖情报的本事比挖坟的还厉害,两瓶啤酒下肚,顾之也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他只简短地说了几个关于舒晴的场景,譬如第一次在走廊上发生的那个误会,譬如她抱着生病的乌龟焦急地连夜去求医的场景,譬如他帮忙挖腐甲的时候她泛红的眼圈,譬如她站在台上无所畏惧地表达对爱无界限的支持。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说到这些话题时,他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柔软了几分。
李宣然还未曾见过好友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温柔到难以自制的模样。
“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个孤勇的孩子,尚未适应这个社会没有阳光的一面,所以无所畏惧,于是总忍不住想要看着她,不让她过早地接触到那些可能伤害到这份勇气的东西。久而久之,竟然发现自己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羡慕她,因为对我来说,那份勇气早就被磨尽了。”
“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她是个闪闪发光的小太阳,而在我不经意转过头时,却总能窥得一两分不一样的她,哪怕牙尖嘴利,哪怕稚气未退,却总能带给人无数惊喜。”
“今天在分别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愿让她走,明明身在学校,却可笑地想要不顾身份去接近她。”顾之低低地笑起来,姿态从容地饮尽那瓶酒,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眼睛里有些星星点点的温柔光芒,“喂,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治我这种疯病?”
“你算是找对人了。”李宣然咧嘴一笑,“身为兽医,治你这种禽兽我最拿手。”
只可惜说笑之后,李宣然的神色却忽然变得冷静而犀利,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看着顾之。
“照你所说,她也表现出了对你的好感,而那个女孩子经历过家庭变故,年幼时就失去了父亲,独自跟着母亲生活,是吗?”
顾之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是她缺少来自父亲以及男性长辈的关爱,而你又恰好因为喜爱她,所以给予她过度的关心,让她对你产生了依赖呢?”
“你想说什么?”顾之的眉头微皱,抬头看着他。
李宣然坐正了身子,把酒杯放在茶几上,定定地看着顾之,“顾之,相信以你的头脑,不会不明白对于一个年轻的少女来说,对自己的男性老师产生崇敬亦或仰慕之情是多么容易的事,何况你确实条件挺好、姿色不错。而她恰好处在这个年纪,缺乏来自父亲的关爱,你欣赏她,给了她远远超出一个老师应有的关心爱护,她对你产生好感难道会是很困难的事情么?”
“同龄的男生远比女生成熟得晚,她是学外语的,身边的男性本来就少,同龄男生更无法和你的成熟稳重相提并论,可以说你是仗着自己的优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本身就是一种崇拜,而非爱情。所以在我看来,你要不要一开始就用情这么深,恐怕该自己斟酌斟酌。”
这样一席话犀利深刻,又是来自不再嬉皮笑脸的好友,对顾之来说影响力自然很大。
他沉默了片刻,反问李宣然:“你对我没信心?”
李宣然失笑,“恰好是太有信心,可作为你的好友,有的事情必须事先提醒你。你形容的舒晴是个活泼勇敢的女孩子,而你却是一个稳重到生活一沉不变的人,不管是作息时间还是生活规律,细节到喝酸奶这种小事上都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一。我们都是学医的,不会不明白从生理与心理上来说,两个迥然不同的人会在短暂的时间里产生致命的吸引力,你羡慕她的勇气和活力,而她着迷于你的冷静和成熟,到底这种所谓的吸引力会持续多长时间,她会不会厌倦你的单调沉闷,我们都不知道。”
顾之没有再说话,和李宣然又喝了几瓶酒,沉默着回了家。
在他开门的时候,李宣然站在楼道里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忽然说了句:“顾之,如果是真感情,不在乎时间的考验。你一向就不是冲动的人,在感情的事情上也无须冲动。你是我的好友,我自然不希望你因为这种事情毁了自己的前程,也耽误了别人的前程。”
他的意思,顾之再清楚不过。
虽然如今人人都知道恋爱自由,可到底自不自由,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呼吁不要歧视同性恋,可不友好的目光依然存在。
师生恋放在小说和电影里,都可以是一个美好的主题,可若是真发生在你身边,你又会怎么看怎么想?
身为他的好友,李宣然也许会明白他的感受,可是换一个人,难免会有别的想法。
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学生,一旦在一起了,恐怕他和舒晴的世界都会经历翻天覆地的改变。
顾之握住钥匙的手微微一顿,声音稳稳的说:“我什么时候在意过被人的看法了?”
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和十足的从容傲骨。
“你当然不在意,但她也不在意吗?”李宣然反问道。
这一次,顾之的面色沉了下来。
是啊,他不在意,难道舒晴也和他一样毫不在意?
若是不在意,又怎会忐忑不安地问他:“不如你帮我在法语班澄清一下吧?”
若是不在意,又怎会在做他的车行在校园里时要趴□子不让人看见?
他心知肚明舒晴不仅在意别人的目光,还很在意,非常在意。
临走前,李宣然拍了拍他的肩,“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审视这究竟是不是你要的感情,是不是她所认同的感情。你比我更清楚短时间内错误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然今天的你也不会放下手术刀,自贬身段地跑去c大——”
“到此为止。”咔嚓一声,门开了,伴随着顾之的声音一起打断了李宣然的话。
察觉到顾之的眼神已经深不见底,带着一种防备的姿态,李宣然猛地闭上了嘴,自知失言。
他笑了笑,诚恳地说了句:“别想太多,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顾之点头,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句:“谢谢。”
“好兄弟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李宣然嘟囔着上了楼。
在很多人眼里,顾之都是一个冷静又强大的存在,学医时向来就是教授挂在嘴边的骄傲。分析案例时,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所在;做实验时,手法准确无误、胆大心细的也向来是他;就连实习的时候第一次作为助理医师进入手术室时,他也表现得极为出色,令主治医生的赞不绝口。
而在他转而教书以后,遇事从容的态度也从未改变过,哪怕是别的老师也总是对他客气有加,总觉得他温和的态度里带着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疏离。
然而对于一直以来就陪在他身边的李宣然来说,顾之更像是个孩子,因为经历得太多,反而失去了勇气和活力,更像是一个竖着冷漠外壳来防备一切的孩子。
这一晚,顾之喝完酸奶打算睡觉的时候,看着酸奶盒子忍不住摇头苦笑。
是啊,他的人生已经一成不变了很多年,就连这样的小细节也十年如一日,不曾改变过。
那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孩子,能忍受这样无趣又刻板的他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