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想,郑氏说的真是一点都没有错。他的心早已摒弃了私情,奔着一个目标而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因此,不会因外物而受伤,就像他此刻的手一样。
他曾一次次地暗示过谢长晏,陛下需要一个怎样的皇后。
他曾一度想要满足她的少女情怀,成全她在如此绮丽年纪中的一份圆满,可惜,终究是……做不到。
身负千山之人,虽见花而升起一瞬的欢喜,然而,如何带花风雨同行?
彰华垂下眼睛,遮住眼底的黯然。
而郑氏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暖暖一笑:“可吾儿,是小女子……是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向母亲哭诉,是会抱着父亲的木偶一起入睡,是每年七月带着兰花去迷津海凭吊姐姐,是看见杀狗都会跟着哭,是个把日子过得如此敏感多情的……小女子。”
谢长晏松开手,无力地垂在了身畔。她不得不承认——娘亲说的是对的。竟然全部是对的!
“所以,吾儿,无谋少智也好,跳脱任性也罢,软弱易制,皆是因为多情啊!如此多情之人,成了天子之妻、大燕之后,会如何,你想过没有长晏?若陛下应你予情,则荒怠了朝政,你是天下的罪人!若陛下不应,你可能受得住孤寂?除了孤寂,还有嫉妒、陷害、凶险……”
谢长晏咬着下唇,忽然抬起一双燃烧般的灼热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彰华:“若陛下应我,我只会倾力相助为您分忧,怎敢让您荒怠政务背负骂名?只要、只要……只要陛下……应我,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艰难,说完两条腿都在抖。但是幸好,谢长晏想,幸好,她终于把最重要的这句话说出来了!
一切烦恼纠结,不过源于此。
一切委屈悲愤,都可终于此。
只要彰华说一句喜欢她,那么,此后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她也敢赤足前行!
然而,彰华的脸像玉石雕刻的完美面具,眼瞳则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外人难以一窥其心。
他坐在龙椅之上,听到她如此撕心裂肺的宣告,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看着她,却又像是没在看她。
他听见了,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谢长晏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当真什么都愿意做?”打破一片死寂的是如意。
如意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谢长晏:“呃,我就问问,随便打个比方,若陛下跟你娘都中了必死之毒了,解药只有一碗,你给谁?”
吉祥变色道:“放肆!”
“我就随便问问嘛……”如意委屈,看向谢长晏的眼神却又显得好生狡黠,“顺便一说,皇后的正确答案是救陛下噢。”
她当然知道皇后的正确答案!
不,甚至对所有大燕子民而言,天子跟母亲之间,选择谁,答案都只有那一个。
对她谢长晏而言,却……不是。
九死一生才将她生下来的母亲;
青春守寡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母亲;
既是慈母又是严师还是密友般存在的母亲……
叫她怎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陛下是天子,是大燕之主,是万民之神,是她仰慕之人,但又……怎样?
谢长晏明晰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原本只是沉到谷底的心,这一下,彻底埋进了雪里。
彰华淡淡瞥了如意一眼,如意看出他眼中的警告和责怪,连忙垂下头去。
彰华想,罢了,郑氏的头磕得足够久了,消息想必也都被各世家的耳目们传出去了,到此为止,该做了断了。
是他太犹豫不决,还想磨炼谢长晏,期望她能长成他所需要的那样,但现在看来,是太贪心了。
既知她不是谢繁漪那块料,便应早早放她自由,免得磨了她的棱角,令她进退两难。
然而,当他将视线转向谢长晏,准备说话时,心又莫名一滞。
像把涂好糨糊贴上去的贴画,重新撕下来一般,贴的时间越长,撕下来就越难。
彰华的目光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移开,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飘雪月下双目盈盈的谢长晏,心中弥漫出些许温柔。
若他不是皇帝,只是个悠然闲散的王爷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打了个转,就被硬生生地砍掉了。
再然后,又想起她在回知止居时遇到了秋姜。
第45章 取舍两难(4)
那一点温柔立刻融化作热水,这一次,终于顺利撕下了贴画。
彰华转开视线,看向郑氏。
感应到他的目光,郑氏放开女儿,再次朝着彰华跪了下去:“陛下,妾所言字字肺腑,冒犯龙威,还望恕罪。长晏之质难为帝妇,恳请陛下成全,退此婚约,赐她回乡。”
执明殿内再次静了下来。
这一次,连郑氏的哭泣声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