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的尸体,她在滨州时海葬了,让娘亲的灵魂和爹爹一起永远安息在了蔚蓝色的大海里。
而此番回京,每到一城,都会埋一件娘亲生前用过的物品,以做纪念。
到了万毓林,选的就是狐裘。
她曾在此林中狩到狐狸,郑氏将之缝成了皮裘。她在渭陵渡口拉船时把衣服弄破了,郑氏也没舍得扔,一直放在车内当盖被,天冷时裹腿用。
此番从车中取出来,皮毛柔软温暖,仿佛还带着郑氏温柔祥和的气息。
娘亲,你要等我。
等我查明真相,为爹爹和你讨还公道后,就去找你们,到那时,就再没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了。
所以,要等我。
要保佑我。
谢长晏将狐裘放入坑中,正要去捡铲子盖上土时,一只手先她一步将铲子拿了起来。
那只手修长精壮,颇具力量,却不是孟不离的。
谢长晏的呼吸一滞,心脏不受控制地疾跳起来。她慢慢地、一点点地扭头,看见那个人黑色窄袖、圆领袍襟、折上头巾。而他的面貌,尚未来得及细看,黑袖里的手臂已朝她伸过来,一带——
抱住了她。
一阵风来,树林里全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声。
天地因此悠远,红尘因此沉静。
谢长晏因此,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曾经,在求鲁馆坍塌之际,这具身体抱过她。
在她的脚不慎掉进幸川的冰窟之际,这具身体也抱过她。
第一次,源于保护。
第二次,源于怜惜。
而这一次,源于安慰。
谢长晏被动地倚靠在宽广的胸怀中,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热流,一颗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
她曾爱慕这个人,渴望这个人。如今,爱慕和渴望都已消逝,可她靠着这个人时,依然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安心。
“师兄……”她缓缓开口,“对不起,我来给你添麻烦了。”
她知道自己要做一件多么复杂多么困难的事情,胡智仁无数次告诫她这件事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执意要去做。
而想要做成这件事,就必须向彰华求助。
所以,明明说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说好情缘已断一别两宽的,可她还是厚着脸皮回来了。
她知道她是一个大麻烦。
她更知道彰华本身就已经有很多很多天大的麻烦要处理。
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来试一试。
对不起啊,我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累赘般的存在啊。
而你,拥抱了这样的我……
谢谢。
彰华跟着谢长晏走上马车,彰华向赶车的孟不离比了个手势后,马车便继续前行了。
谢长晏将一个软垫推到他面前,低声道:“请坐。”
彰华跪坐下,打量车内的一切。
这种谢长晏自创的巨型马车,这两年风靡了运河沿岸,人们亲切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走屋”,十分适合全家踏青游玩。只不过京中人流熙攘,此车太过庞大,不利出行,因此未在玉京流通。
彰华虽听说已久,却还是第一次得见。
谢长晏这辆,显然与胡家别的走屋不太一样,内设更为精巧独特。比如用来隔挡内室的折门上挂了一道布帘,就与寻常帘子不一样,五颜六色,各种材质,彰华不禁多看了几眼。
谢长晏留意到了,便在旁解说道:“此帘是我每到一处,采选一款当地自产土布,汇编而成。全帘共计七十六块布,从材质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各地的不同。北境酷冷,却好艳色,布料以皮草革绒为主;南域则爱淡雅轻薄,盛产丝绸;秦山多矿,所以百姓出于耐脏耐磨的需求,自产暗色粗布;滨州临海,则追求防潮易干……”
彰华的目光从帘子转到了谢长晏身上。
两年前,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来自清高避世的谢氏,满脑子诗词歌赋、礼仪法规,不知民生疾苦。
两年后,她为他讲解她的帘子,对大燕各地如数家珍。
彰华想起《朝海暮梧录》里那些洋溢着欢快风趣的字句,那本该是最适合这个女孩的生活方式。然而,海阔天空,终究一梦。一朝梦醒,身置囚牢。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后来娘亲就把它们缝成了帘子……”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慢了下来,悲伤从她脸上闪过,再用微笑克制地取而代之,“总之,这两年,收获很多。”
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及时沸开,谢长晏找到了事情做,便停止了话题,一心一意地沏起茶来。
她拿了两个木头做的杯子盛茶,推给彰华品尝:“自己摘的茶,自己雕的杯,味道一般,但算独一份了。”
第64章 班荆道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