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时, 周帝驾崩,新皇裴澈即位,年号为大元。
元者, 始也。随着河冰的融化,柳枝的抽芽,一切都迎来了新的开始, 新的生机。
裴原收到了裴澈邀他去京城的书信, 但没去, 只是托人送去了一方砚台和一枚深青色的玉佩, 祝他海晏河清。
裴霄也死了, 在刑部大牢中撞柱而亡, 没救回来。听着这个消息的时候, 裴原和宝宁开玩笑, 说裴霄自尽了那么多次, 终于有一次成功了,可真不容易。
裴原仍旧留在丰县做他的济北王,另加了护国公的封号, 宝宁封了一品诰命夫人。邱明山辞了官位回家养老, 他仍住在京城, 得了空会北上看看他们, 不过大多数时候没有空。他有自己的家室,有自己的儿孙,也很忙。
旧事被慢慢放下,成了心中的故事, 偶尔怀念就好, 生活还要继续。
盛夏的八月, 裴原和宝宁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是个可爱柔软的小女儿。粉白的皮肤,黑亮的眼睛,笑起来时唇角像宝宁一样有对小梨涡,看到她的第一眼,裴原的心便被暖化了。
她的出生太过不易,经历了漫长的战争,经历了父母最痛苦的一次分离,能够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个世上,已经是极大的恩赐。
他们都感到感恩。
裴原给女儿起名叫乐安,小名团子。希望她能够快乐平安地长大,团团圆圆地和他们在一起。他的女儿只要快乐平安就够了,其余的有做父亲的来守护。
……
在他们的大儿子来临前,裴原的日子一直称得上幸福顺遂。
变故发生在团子三岁生辰的第二天。
在团子有限的记忆里,她身边最重要的人有三个,爹爹,娘亲,还有她的小哥哥裴子安。如果非要再添上一个名额的话,一直在努力相亲却屡屡受挫的高大又可爱的魏叔叔,也算得上重要。因为魏叔叔对着旁人会吹胡子瞪眼,但对着她会笑,还会将她举起来让她骑大马。
裴子安是她的小堂哥,据说是她过世的三伯伯的儿子,从四年前就生活在她家了。子安哥哥温柔又好看,总是带她出去玩,踢小毽子,或者去湖边划船。团子出生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此后三年几乎没有分开过,她离不开他。
但是过生的那天,魏叔叔和子安哥哥都不在。
他们去临汾找小五叔办事,因为途中遇到暴雨,没能赶回来。
团子伤心极了,即便已经哭闹了一晚上,第二天娘亲和嬷嬷又为了哄她,起的大早弄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团子还是兴致缺缺。她见不到想见的人,再美味的菜也食之无味,只吃了几口便不要了。
宝宁知道女儿在想什么,虽然心疼,态度仍旧强硬:“团子,你不能不吃饭,娘亲做这些很辛苦的,而且你不吃饭,以后就长不高,肚子也会饿坏。这样,你把剩下的小半碗吃掉就好,否则若是肚子饿了,不要来吵我,听懂了吗?”
团子委屈地红了眼睛,她很少听到娘亲说这么严厉的话,又害怕又伤心,更吃不下去了。
宝宁蹙了蹙眉,还想再说些什么,被裴原打断:“你也真是的,不吃就不吃,和孩子吵什么?错过了这顿饭,等饿了,让小厨房开火不就成了,有必要把团子弄哭吗,她才三岁。”
这人又来了,宝宁生气地沉下脸。
裴原就是个纸老虎,平日里板着个脸,在团子面前也少笑,装成个严父的样子,实际上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团子如果做错了什么事,裴原就装作没看见,躲出去。宝宁在屋里教育孩子,裴原蹲在外头嗑瓜子,等里头消停了,他再拍拍手进来哄人,说什么我们团子委屈了,爹爹带你买好吃的,别哭了,去吃鸡爪爪好不好?
最后团子被他哄好了,高高兴兴地随他走了,宝宁在屋里一肚子火,只能喝茶消气。
什么人啊这是?要不然就说点该说的话,要不就干脆闭嘴。
宝宁眼风甩过去:“我教女儿时,有你说话的份儿?”
收到这眼神,裴原气焰顿时萎了一半。他不想在团子面前丢了面子,又不敢惹宝宁生气,先是一扽筷子,底气十足道:“这说的哪门子话,团子是你女儿,就不是我的了吗?我说说我的意见,有问题吗?”
说完,他又给宝宁夹一筷子菜,语气略微讨好道:“自然了,若是我说的不对,你指出来就好,我慢慢改正。”
“我不吃。”宝宁把他夹过来的一块蛋饼夹回去,“少在这溜须拍马,这拍一下,那拍一下,都想讨好,便宜都让你占了?我不管你在外头怎样威风,进了这个家门你就得听我的,是龙便盘着,是虎便卧着,我教育我女儿的时候,你就竖起耳朵听着。”
裴原默默地吃掉那块蛋饼,点头道:“是,是,说得对。”
他是怕了宝宁。人家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他本来还不信,心想着他的宁宁那么乖,再刚能刚到哪里去?直到有一次他偷偷给团子吃错了东西,让团子拉了两天的肚子,裴原才知道古话所言非虚。宝宁那次气得将他的被子和枕头全都从窗户丢了出去,他在书房睡了小半个月,最后又是道歉又是保证,才终于能重新回到卧房。
在别的事情上,宝宁还是很好说话的,温柔又体贴,让他能够勉强保持自己男子的威严。但只要涉及团子,裴原一点错都不敢犯,否则便是血雨腥风。
宝宁将碗推给团子:“想要娘亲喂还是嬷嬷喂?”
团子弱弱道:“要爹爹喂。”
“不行。”宝宁干脆地拒绝,“你爹爹笨,喂不好你。”
团子看了裴原一眼,裴原也不敢反驳什么,装作神色自若地吃饭。
团子选了刘嬷嬷。宝宁盯着她把剩下的饭又吃了一半,才同意她下桌子,团子抽抽搭搭地站起身,临走前拽了下裴原的小手指。裴原会意,反手握了她的小手一下,示意放心。
宝宁狐疑地看着他们的动作,问:“你们背着我弄了什么暗号?”
“没有,怎么会呢。”裴原擦擦嘴巴,也站起身,询问宝宁的意见,“是这样的,我吃饱了,衙署里还有事情要忙,我就先走了?”
旁边的刘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好笑。这些年来,她几乎是一路看着王爷和王妃走过的,她看着裴原从一只长满尖刺的刺猬,一步步脱去了刺,露出柔软的肚腹来,从一个满嘴都是夫为妻纲的大男人,变成了一个顾家的、算得上是温和的好丈夫、好父亲。
一个手无寸铁的柔软的女子,是有怎样的力量,才能把一个生性好胜的男人变成这样?
宝宁相信了裴原的话,转头冲刘嬷嬷道:“把炖好的补汤盛一份给王爷带走,再洗两颗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