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确不可以,喜欢她。”
凤紫泯听到这句话,忽地抬眼看向莲准,久久没有言语。这次他没有遮掩眸中情绪,那目光中有疑虑,也有探究……莲准却也面不改色地回视。良久,皇帝陛下的脸色终于慢慢阴沉下去,手中一只龙戏牡丹的小盖盅猛地一掼,砸在那影青蟠龙大梅瓶上头,发出巨大的一声,跌落地下,碎成几瓣。
摆摆手示意那瞬间出现在门口的孔杰及羽林禁卫军退下,皇帝陛下站起身,半抑着怒气冷冷地开口:“莲准,原来你不惜对孤用上幻药小韶子,就是为的说这句话么?!”
他发现了。果然是会发现的。莲准依然含着笑,仿佛没事人一样看着被他施过“幻药”的皇帝陛下,“原来陛下也知道小韶子。”
凤紫泯和云裳如玩伴如盟友一般长大,就算云裳对他也曾刻意隐瞒,但她“迷惑”人的常用工具,他还是略知一二;何况方才莲准关窗,抚画的动作虽然流畅自然,可……和一位羽林禁卫军的都指挥使单独相处,即使是皇帝陛下,也会留下几分小心吧?
“莲准,你真的让孤失望。”凤紫泯这样说着,怒极反笑,“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
诚然,欺君之罪。其实莲准完全不必使用什么小韶子,他对皇帝陛下的感情问题虽然好奇,可试探也试探过了,答案差不多已经呼之欲出。这次使用小韶子,除了让当事人亲口确认,似乎也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效果;何况被发现地几率的确也太大了些……然而莲准却还是用了这样的“幻药”,对皇帝陛下。
“陛下。”莲准明明正被责问“欺君”,眼中却丝毫没有惧色,更没有……求饶或是鱼死网破等等一系列“正常反应”,反而笑得越发恬然,直面着皇帝陛下的怒火,半点没有愧疚或悔过地样子。“臣知道,陛下是不会问臣的欺君之罪的。”
凤紫泯和他对峙的眼神略缓,冷冷哼了一声。
“陛下如果真的认为臣是欺君,应该早就传羽林禁卫军进来将臣拿下了,而不是这样面对面地向臣质问。”莲准笃定地开口。施施然一笑,如清泉涤荡四野,也奇迹似地缓和了对面天子的怒气。
“你欠孤一个解释。”凤紫泯怒气虽缓,但气势仍在,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威,凛凛然的傲然霸气,足可以迫得人惶惶惴惴。心生臣服之念。
莲准却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悠然开口:“难道陛下忘记了?臣当初宣誓追随陛下时,就曾经说过,臣是羽林禁卫军出身,走的绝不是什么光明的路子。也未必如羽林禁卫军那般事事只听陛下号令?”
凤紫泯当然记得。莲准当初说过,他羽林禁卫军行事黑暗,只求结果不计手段;皇帝陛下想用羽林禁卫军,那么就不要过问事情到底是怎样达成。他能够保证地只是在他的手中,羽林禁卫军一定是为大凤朝而工作的羽林禁卫军,是为皇帝陛下工作的羽林禁卫军……这是要求了绝对的自主权呢。那时候江山社稷都在楼铎掌中,凤紫泯对这样的条件自然是没有半点犹豫,只许诺了这么一点就可以得到有倾覆天下能力的羽林禁卫军支持,何乐不为?
然而现在。天下已在陛下掌中。羽林禁卫军地都指挥使大人却旧事重提,用来解释他对皇帝陛下使用“幻药”的过失么?
“……臣还说过。臣为陛下留在无忧公主身边为间,是为陛下千秋功业作防;但臣也会有自己的考量,势必会对陛下有所隐瞒,不可能万事知会陛下……”他见凤紫泯的眼波又凌厉起来,笑笑又道:“但陛下需知,臣对陛下只是隐瞒,绝不肯欺骗,只有臣不肯对陛下明说的,却没有当面作假地道理,这也是臣的一点赤心,有些事情,陛下不知道,反而更好。”
凤紫泯面上表情不变,只有目光微动,不经意似地向碧纱窗外转了一转。
有所隐瞒?是了,至少和窗外远远侍立着的孔家那位一样,都在隐瞒着那件事吧?相比之下,反而是莲准的隐瞒更为“坦诚”,至少还会当面相告……在他身边,“亲”如云裳,“忠”如孔杰,“近”如莲准这般人物尚且各守着自己地秘密,遑论天下众人?!
一瞬间,皇帝陛下几乎涌上了一种叫做“寂寞”的情绪,天下之大,可交心者几何……不过这种情绪也只瞬间消逝……每个人都藏有自己的秘密,这又有什么?他是天下之君,无论那些所谓的秘密或公或私,只要他想要知道,便没有什么可以逃过他的眼睛……他们藏起那个秘密,以为是对他好,以为就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了,然而他才是天子,是是决定天下运势的人,难道他们对他如此没有信心,不相信他在知道真相之后还会冷静以待?殊不知,十六载仰人鼻息地天子生涯,他每天都在警告自己:为了大凤朝,为了凤这个姓氏,他必须练就铁石一样地心肠,磨成猎豹一样的耐心……也许他地心,除了偶尔会为那个人引发一次纰漏,早已经堪称完美。
“陛下既然知道小韶子,想必也知道这种幻药的特性?”莲准没有去研究面前君王所思所想,自顾说下去,“小韶子在所有幻药之中效果是最轻微的,它的作用只是让人变得更加容易受人影响而已,就如陛下今日容易受臣的影响说出心中思虑……然而这也只是轻微的引导,若是臣的话稍微忤逆陛下本意,陛下便会立即惊觉,发现臣的这个小伎俩……作为羽林禁卫军的都指挥使。臣有责任急陛下之所急,忧陛下之所忧;体会圣心,本是臣分内地事……是臣无能,不得不借助小韶子才能略知一二。实在是臣的失职。”
体会圣心?凤紫泯心底冷笑,每个人都有秘密,偏偏他却不能么?“莲准,作为羽林禁卫军,要体会圣心,为什么不问问孤国家大事?孤喜欢谁这种无聊的问题,也入得了你羽林禁卫军的法眼么?”
“天家无小事。”仿佛没有注意陛下话语中地嘲讽之意,莲准忽然端正姿势,认真地回答,狭长的凤眼中难得地透出严肃的光。“陛下一言一行,关乎天下大计,岂可不慎之又慎?”
“所以你才会教导孤,不可以喜欢楼卿么?”
“不是陛下不可以喜欢无忧公主,而是陛下不可以喜欢任何人。而且臣并非劝谏,只是提醒,提醒陛下守住自己的心;陛下的心是献给天下的。是献给恢复华夏大业的,陛下已经没有心,再给任何一个人。”莲准言辞铮铮,此刻竟然有了几分犟骨头御史的风范,“温柔乡为英雄冢。天子岂可付痴情?”
凤紫泯怫然作色,“莲准都指挥使的意思,是将楼卿当作妲己、褒姒一类的人物了么?孤贵为天子,难道喜欢个人。也由不得自己么?”
“陛下是觉得自己可以江山美人同归?”莲准抬眸,“红颜祸水古来说,陛下虽然人中之龙,可情之一字,又哪里任人揉捏?真地到了为情所困为情所扰的地步,只怕就连陛下。也未必不能做出自毁长城的事情来……退一万步说。假如无忧公主与陛下真能两情相悦,双飞比翼。难道说陛下就不怕在那样的温柔乡里,消磨掉万丈斗志么?何况现在的情况是,无忧公主对陛下无心?”
第三百七十六章 冲撞凤紫泯
他顿一顿,看着凤紫泯越发阴沉的面色,续道:“若她真有此意,当初春药发作之时,自可择人而解,何必一定等到陆都督南归?”
凤紫泯没有说话,一径沉默着。莲准这种劝谏的模式虽然让他很为恼火,但不得不说,这些话,也曾在他地心中万千转回。
莲准也沉默着,绿绮阁精美如画,君臣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没有动作,竟似已经入画一般……终是莲准率先打破了这沉默,施礼下去,忽然一笑,“陛下,臣今日实在是莽撞。臣一时情急,说出这些不顾尊卑的话来,还请陛下责罚。”
他这边忽然转圜,凤紫泯一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莲准爱卿是在为劝谏的事情请罪么?虽然卿不是御史大夫,但孤说过,你原与孤关系不同,遇有孤失策之处,本可及时指正。何况,孤也觉得爱卿所言,有些道理。”
“臣是在为劝谏的事情请罪,”莲准抬头,“不过臣请罪是因为臣的失察和莽撞,陛下明明早就已经有了计较,何必臣多言呢?”
“哦?”
“臣说地是王家小姐和何蕊珠的事情……陛下明明已经有所努力,是臣情急,反来劝谏,倒是对不住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如此一句,正中帝心,凤紫泯长长一叹,颓然坐下来,以手抚额,“就是努力过了才麻烦,那个王湘容也是个美人儿,为什么孤对着她,就生不出半点爱怜来呢?莫非孤真的是个喜欢男子地人么?”
“不是还有何蕊珠?陛下说过要试一试,改日臣带他进宫来请陛下尝试?”莲准语带戏谑地说着,眼底里一丝狡黠……话题重又绕回去,气氛也转成轻松随意。
凤紫泯却点头,“听说何蕊珠男生女貌……或许孤喜欢的是那样的也未可知吧?”他也笑起来,“还是不必试了,孤难道非得喜欢什么人才可以么?回头孤就和内阁说,选后立妃罢,难道就为了这么点事,闹得朝中不宁?”
莲准便也笑,“陛下若真的选后立妃,倒是解决了朝中一大难题,连带着无忧公主的压力,也会轻松不少……”
气氛终于改变,凤紫泯也略略生出些倦意来,授意阁外的太监将地上地瓷片打扫干净,又端上些饭菜来,留莲准都指挥使宫内用餐。
然而莲准都指挥使地劝谏却还没有结束,草草用完餐点,莲准都指挥使饮着御用的龙团贡茶,又悠悠开口:“说到选后立妃,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陈家还曾有过一位皇妃呢,陛下不纳后宫倒也罢了,若要纳,还应给给她一个名分吧?”
“这倒是孤欠她地。”凤紫泯略有犹豫,“上次楼卿还提起过她……不是说她现在已经是楼卿的左膀右臂了么?让她入宫,不等同于折断楼卿的羽翼?”
“正是要折断无忧公主的羽翼。”莲准云淡风清地笑着,仿佛说着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无忧公主绝非皇家血脉,又知道无忧公主与陆都督的关系,难道还有什么理由任由无忧公主在京中坐大?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掘井……若是陛下有意斩去无忧公主羽翼,臣这羽林禁卫军,倒是可以派上些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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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羽林禁卫军都指挥使大人云淡风轻提出“折断羽翼”这样狠辣建议的同时,那位无忧公主,却正在内阁中,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质问着几位当朝重臣。
算起来,从王阁老寿宴起,云裳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内阁之中了;原本她在内阁中就是居于末位,平素只是负责一些杂七杂八小事的票拟意见,也没见她怎样弄权怎样与人抗争……只不过她与皇帝陛下“关系非常”,向有传言说只要是过了无忧公主票拟,那便完全不必担心发回重拟的问题;是以朝中臣子但凡有棘手的事务,少不得要走走无忧公主的门路,-说也奇怪,无论怎样稀奇古怪的要求,即使不属于云裳负责的那一块,只要云裳点头同意,便都能顺利通过内阁票拟,通过皇帝批红,成为白纸黑字的诏书宣行天下……据无忧公主自己说,那只是因为她摸透了阁内众人的性子罢了,而内阁中的诸位成员们对这样的荒谬现象自然是矢口否认,或是都推到云裳“天子内宠”的名头上去。
然而不管怎么说,无忧公主在这个熙德十六年的内阁中,总是有一种奇妙而略显尴尬的地位,让她超然众人之上,隐隐有着和内阁首辅大人周大学士以及曹太傅分庭抗礼的趋势……且这种趋势从未象今日这样被云裳表现得直白,这样理直气壮。云裳是来进行质问的。
以她蜀中副招讨使的身份进行质问。
内阁地处禁苑之内,原本绝对不允许随意携带物品入内;然而今天无忧公主却一反常态,大包小裹地弄了许多东西,一股脑儿都摔在了王阁老王英的面前,声色俱厉:“王大人,麻烦你解释一下!”
她拿来的,据说是今冬工部军器局刚刚配送给蜀中“长天军”的盔甲棉衣。包裹已敞。里面的东西全数展览在内阁诸人面前,所谓棉衣,分明是薄薄地两层单布,哪里见得着什么棉花?而盔甲,更是薄脆如纸,在云裳轻轻的一敲之下,便已经断裂。
“不只是这些东西。还有武器!”云裳愤怒中依然朗脆的声音,回响在内阁众人的耳畔。“一点就爆的鸟铳,随时炸膛的火炮!王大人,这就是你们工部准备地利器?!是用来消灭敌人呢,还是谋害我大凤朝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