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糊答道:“听不太清,许是又想念你爹爹兄长了吧。就听到你自称末儿,是不是你的名?”
她摇头道:“我还没有起名……末儿只是家里人这么叫,因我在家中排行最末。”
“末儿……”他缓缓道,那两个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从舌尖吐出来,便显得有些旖旎缠绵,“我这么叫你,要不要紧?”
她脸色微赧:“当然不要紧,只是排行而已……就像我哥哥们被称作四郎、五郎、六郎,是一样的。”
他又问:“你有很多个哥哥?”
说到哥哥们杨末不禁面露笑意:“嗯,我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一母所生。”
慕容筹也笑了:“看来你除了有个慈爱的父亲,跟哥哥姐姐们也很要好。”
杨末得意道:“那是当然,我兄长和姐姐都待我极好。我们家和别人家比,是没有那么富贵高华,但是一家人和乐亲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慕容筹道:“上有慈父,下有兄姐,这么多人宠着你,居然都没把你脾气惯坏,小小年纪就如此明事理,真是难能可贵。”
杨末一向被人说家里人惯得她横行无忌娇纵刁蛮,从来没被人夸过,见他又含笑盯着自己,更觉得面红羞赧,反问道:“那你呢?你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都是父亲的……姬妾们所生,有些见得少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和我一母同胞的只有一个姐姐,她出嫁之后,我想见她也难了。”
他说的姐姐,应当是指慕容皇后吧。皇后居于深宫,就算是亲弟弟也只有奉召才能偶尔见一面。她想问:你都三十岁了,可曾娶亲?可有子女?又觉得太唐突,自己隐隐地似乎也不想知道,便按住了没有提,转而问:“那你是家中的长子吗?”
他点点头:“如果把姐妹也算上,排行第三。”
“按你们鲜卑的习俗,是该叫大郎,还是三郎?”
他看着她笑道:“我们没有这样的习俗,都是直呼表字。”
杨末抿唇看着他不语。他这么说,难道要她去问他的表字?未免太亲昵了些。
他看了她片刻,缓缓开口道:“母亲为我取字咸福。”
“咸阳之咸,福泽之福?咸福……”见他点头,她细细咀嚼这两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字。没想到他这样出身显赫、位高权重、叱咤风云的人物,会有这样一个取义平常的字,甚至与他的名毫不相关,只是蕴藏着母亲对孩子平安多福的心愿祝福。“你母亲一定很疼爱你。”
“是啊。我和你正好相反,自小和母亲在一起,父亲见得很少。他有太多妻妾儿女,不可能每个都顾得过来。母亲给我起的字他也不满意,嫌她妇人见识短浅,到周岁取名时就改了。”
难怪他名字不一。慕容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确实比“咸福”更符合父亲对儿子的期许。
杨末挑他话里的刺:“谁说我和你相反,我不但跟爹爹亲,和娘亲关系也不差。只不过她生了我后身体不好,小时候是大嫂带的我,相比之下没有爹爹那么亲近罢了。”
他连连点头,忍俊不禁:“是是是,我说错话了,你一家和乐融融,让我好生羡慕。”
杨末也抿着嘴笑。豪门世家多似他家,一家之主娶很多妻妾,兄弟姐妹虽多却不亲热,搞不好还要闹出种种龃龉争端;妻妾少的,难免子息单薄门庭不旺。像她爹娘这样夫妇二人琴瑟和美、子女又多的,确实是难得的福气。
对视半晌,他轻声道:“以后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杨末抬起头,有片刻愣怔:“什么?”
他却只是一笑,丢下她满腹心思兜转,自己转身下床披衣,端起锅碗走向屋后水潭。
难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以后叫他……咸福?那两个字在她舌尖滚了无数遍,明明是很平常的两个字,却好像涩在嘴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第三章 点绛唇1
又过了两三日,持续的阴雨终于逐渐止歇,虽没有云散放晴,总算是不再下了。雨后山林的空气中还带着绵绵水气,微风吹来格外清新。
杨末的肩膀被树枝穿透,但幸而没有伤到内脏筋骨,只是皮肉伤,养了几天便大有好转,除了右臂不能使力,下床行走自理已无碍了。早上她醒来发现床尾整齐,咸福不在屋内。檐下的陶铃声被一阵尖锐的啸声压过,像是某种猛禽的嚣叫。
她走出木屋,看到咸福站在高处山石上,臂上停着一只个头小巧的灰色鹞鹰。那鹰似是训练过的,并不怕人,站在他手臂上左右张望。他从鹰爪解下一节竹管,里面塞着一团布条,上有文字。
杨末走过去问:“怎么了?哪里来的鹰?”
咸福面露喜色:“这是我们传递消息的鹞鹰,恰巧从这里经过。可惜不知道此处方位地名,否则只需要借鹰传信,立刻就能召人来救我们出去。鹞鹰识途,我留下讯息让它带出去,不日也会有人寻来。”他回到屋内,从烧灭的火堆里捡出一截细木炭,在布条上写下求救字句,重新绑回鹞鹰腿上,吹哨将它放走,直向西北面飞去。
杨末看他满面笑容,心中有些失落,转头望着屋檐下的铃铛:“这几日每夜都听着铃声入睡,回去后听不到了,不知会不会反而睡不着。”
咸福目送鹞鹰消失在天际,回头见她双眉轻蹙闷闷不乐,敛起笑容道:“末儿,你不高兴么?”
她盯着陶铃呆呆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你……不愿离开这里?”
杨末转回头,见他探寻地望着自己,目有深意,勉强笑道:“你跟你的属下接上头了当然高兴,我却是吴国人,不是应该担心自己即将落入敌手才对?”
咸福道:“你放心,你跟着我自当护你周全,他们不敢为难你。”
杨末扭过头去:“两国正当交战,你们鲜卑人侵占我们大吴的疆土,我才不要再承你们的恩情,免得将来在战场上遇到了下不去手。”
咸福反驳道:“明明是杨行乾先占了易州,我们才会发兵反击,战场也在我大魏境内,怎么倒变成了我魏国侵略你们吴国?”
“大……杨将军攻占易州,不也是因为易州的军官南下抢掠,杨将军反击得胜,一路追击才打到易州的吗?再说易州、燕州、蓟州这方圆数百里的沃土,自古就是我们汉人的家园,平白被你们鲜卑人霸占了百年之久,早就该要回来了!”
“燕蓟等州是前朝灵帝赠予大魏,和吴国有何关系?我朝自文帝以来,胡汉一统,兼容并蓄,鲜卑人、羌人、汉人,都是我大魏的子民,这才是天下共主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燕蓟早就是大魏的领土,何来归还之说?吴军踏上我大魏的土地才是侵略之举。”
一说到国家大事,杨末的血气上来了:“你们鲜卑人兵强马壮势如虎狼,我们大吴崇文尚礼不重兵革,岂有文士侵略欺负武人之理?”
咸福反诘:“兵强马壮就一定会侵略邻邦?武夫就一定欺负弱者?自你吴朝开国以来,两国以白河为界,可曾向南扩过半分?反倒是你们吴国的皇帝多次北伐侵扰,被我鲜卑勇士驱逐回去!”
杨末跟他争得面红耳赤,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吵了半天,咸福先觉得两人行为过于孩子气,失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却和我大吵大闹,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杨末气得跺脚:“那你干吗要救我?为何不一刀将我杀了,现在就没人跟你争了,还为你的国家立了一功呢!”转身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