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恍然回神,接过手巾,拂去泪水,怔怔道:“你今年几岁?”
声音又轻又柔,生怕吓坏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声道:“八岁。”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么人?”
裴英娘顿了一下,“我父亲是门下省左拾遗裴玄之,母亲出自江东褚氏。”
听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轻皱,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书法闻名天下,曾经位极人臣,极得李治信任。
后来他因极力反对李治立武媚为后,被流放至爱州,死在荒凉的山野密林中。死后还被削职为民,两个儿子也相继去世。
武皇后亲自下令捕杀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孙女带到他面前。
这份胸襟,让李治大为诧异,诧异之余,是佩服,一直以来,武媚都比他聪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带进宫的时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惊。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儿,当年褚遂良之所以会被诬陷下狱,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发褚遂良有谋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对褚遂良起了杀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什么谋反,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几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于流放地爱州之后,一怒之下,和裴拾遗断绝夫妻关系。
其实裴拾遗挺无辜的,他本人是坚定的太子党,根本没想过要陷害岳父,而且他的从兄也牵连其中,被武后残忍杀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惨遭戕害的裴郎君仅存于世的骨血。
偏偏那个告发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遗的族兄,平时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谈话,基本上是裴拾遗无意间泄露出去的。
他的无心之言,被那个族兄当成证据,呈交御前。
褚氏怒不可遏,断然和离。
裴拾遗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恼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愤恨武皇后的只手遮天,几种情绪交杂在一块,他成为太子李弘的死忠。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报复妻子褚氏的绝情,裴拾遗收养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将武皇后视作妖妇。
简单地说: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间接导致裴拾遗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个。
还没走出裴府时,她已经打听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并不在乎裴英娘是谁的女儿,谁的外孙女儿,权势之下,父母之仇也不过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武皇后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治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脸上,又露出那种悲伤、愧疚、怀念的表情,颤声道:“既然皇后喜欢,就留在宫里养大罢。”
裴英娘一脸愕然:等等,你们还没问我的意见啊?
不过想一想,武皇后是注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儿子,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可做她的女儿,倒是可以无忧无虑,尽情享受荣华富贵。
当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开罪武氏宗族。
虽然前景堪忧,但是怎么说也是天帝和天后的养女,总比待在裴家受气强一点吧?
不管裴英娘怎么想,李治和武皇后几句话之间,决定了她的命运。
宫女进殿,把裴英娘带到回廊一间小耳房里。
地上铺设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对鹿纹金花盘,分别盛着寒具、千层酥、粉糍、双拌方破饼、金乳酥,这些都是甜的。咸的少些,只有蟹黄毕罗、天花毕罗和鹅肉脯。
旁边一碗蔗浆,一碗牛酪浆。
宫女跪在食案边,挽起袖子,手执小银匙子,把琥珀色蔗浆淋在一盘盘点心上。
一个头梳螺髻、穿襦裙的宫女跪在食案另一边,把浇了糖汁的点心夹到银盘子里,笑眯眯道:“女郎饿坏了吧?先用些点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专心吃点心。
她确实饿坏了,在武皇后面前,还能勉强忍着,现在出了内堂,才觉得饥肠辘辘。
之前换衣裳的时候,那一包藏在袖子里的巨胜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从打伤裴十郎,到入宫觐见李治,她米粒未进,如果不是因为紧张害怕,肠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议了。
饿坏的结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点心,吃得很香甜。
两个宫女一起上阵,飞快地替她夹点心,转眼间,几盘点心被她吃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