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鬓发散乱,躺在枕上,气息微弱,皮肤黯淡无光,眼圈微微发青,两鬓的头发,已经被霜雪染透了,再找不出一丝墨黑痕迹。
裴英娘鼻尖微酸,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角,李治真的老了。
他夹在武皇后和儿子之间,左右摇摆,优柔寡断,缺少一个帝王应该具备的决断和魄力。但他温柔而强大,把她笼在羽翼之下,让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尽情欢笑。
没有李治,她不一定会过得不好,但少了李治的疼爱,她这辈子都无法体会什么是父母慈爱。
身后传来一阵衣裙摩擦的簌簌声响,武皇后缓步踱到床榻前,扫一眼泪流不止的李令月和裴英娘,“你们先出去。”
声音威严而厚重。
裴英娘今天穿的是胡服,没有带帕子,只好直接用衣袖抹去泪水,拉住想说什么的李令月,“母亲,我们就在一边坐着,不会打扰奉御的。”
她头一次当面称呼武皇后为母亲。
武皇后长眉微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她看不起感情用事的人,可如果裴英娘不是个看重感情、知恩图报的人,她又怎么会对这个小娃娃另眼相看呢?
裴英娘拉着李令月退到一架狩猎图落地屏风后面,席地而坐,宫婢送来温水和绞干的帕子,给她们擦脸。
“我看到阿父换下来的衣裳……”李令月一直抓着裴英娘不松手,“上面有血迹。”
裴英娘轻轻回握李令月,试图安抚她,“阿姊,奉御会治好阿父的。”
李令月心烦意乱,神情痛苦,“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王兄也病了……”
直长们在侧殿医治太子李弘,圣人和太子同时病倒,朝中的常参官能进宫的都进宫了。裴宰相和袁宰相已经命人去里坊寻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蓬莱宫内外戒严,左右千牛卫把含凉殿守得铁通一般,护卫森严。
李旦是在场唯一一个能理事的皇子,宰相们请他去议事,被他拒绝了。
他站在病榻前,垂首静立,一言不发,眉眼一如既往的温润俊朗。
周遭的紧张和压迫丝毫影响不到他,哪怕是武皇后频频扫视他几眼,他也始终保持缄默。
裴英娘心想,这才是李旦,他不像太子李弘仁厚迂直,不像六王李贤锋芒毕露,也不像七王李显胸无城府,他把一切看在眼里,游离在权势之外,超脱得近乎懦弱无情。
他早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平静。特意选在今天带她出宫为马氏送行,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裴英娘眨眨酸痛的眼睛,泪珠盈睫,视线所及之处,模糊一片,她眼里看到的李旦,也变得朦胧起来。
这样的八王,才是真正的八王,他的明哲保身,冷淡而从容,甚至有几分凉薄。
刚进宫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做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等到平安长大,便能出宫开府,从此远离宫闱,自由自在过自己的小日子。
然而李治对她太好了,他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李令月和李旦,亦让她感受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她早就没法当一个来去自由的过客。
当初她曾天真地想过,要和李旦一样,尽量游走在武皇后和李唐皇室之间,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拉拢。
如今李旦做到了隔岸观火,她却陷进去了。
奉御要为李治施针,李旦和武皇后都避了出来。
羊仙姿蹑手蹑脚走到武皇后身边,小声耳语几句,武皇后冷笑一声,“太子醒了?正好,打发他回东宫修养,殿中忙乱,叫他不必过来辞别。”
羊仙姿佝偻着腰,退出内室。
李令月站起身,哽咽着道:“阿娘,阿父怎么样了?”
武皇后淡淡一笑,揉揉李令月的脸颊,“我儿不必担忧,你阿父是天子,定能安然无恙。”
李令月怔怔地看着武皇后。
不论什么时候,阿娘总是这么冷静沉着。
她是阿娘唯一的女儿,小的时候,阿娘曾指着她,骄傲地说:“令月类我。”后来,她一天天长大,宫婢们时不时会提起这句话,姑祖母们也常常夸她和武皇后一样聪明美丽。
可李令月心里明白,自己和阿娘一丁点都不像。
阿娘精明睿智,总揽朝政,从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并且乐在其中。她懒散迟钝,不想理会那些繁琐政务,儒学士教她的书,她都不愿意背诵,更别提其他了。
她只希望阿父可以健康长寿,阿娘和王兄们能友好相处,他们永远是亲密友爱的一家人。
王兄揭露阿娘刻意拘禁两位姐姐,把阿父气病了,也打破了宫廷中平静和美的表象。
她应该怪谁?
怪阿娘狠毒,怪王兄多事,还是怪那两个从未谋面的姐姐?
李令月想起现在跪在内室外面的两个女子,才二十多岁,却面容仓惶,苍老凄苦,举止畏缩怯弱,看起来像是有三四十岁。
那是她的姐姐啊!她享受父母疼爱的时候,姐姐们却被幽禁在掖庭宫一座窄小的院子里,院门一关,就是足足十几年!
而下令幽禁她们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李令月心乱如麻,头一次发觉,母亲竟是如此陌生,陌生到让她害怕。
“公主。”趁着武皇后闻言安慰李令月,有人走到裴英娘身后,小声道,“回东阁去吧,事关两位公主,你留在这儿不合时宜。”
是上官璎珞。
裴英娘望着屏障隔开的内室,摇摇头。李治还没醒,她哪能说走就走。
上官璎珞叹息一声,默默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