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拍拍她的手,笑了笑,“别怕,只是敬杯酒而已,就和平常一样。”
她神情平静,气度雍容,像是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渐渐有了年长几岁的稳重沉着。
裴英娘看着李令月的侧脸,她是武皇后的几个孩子中和母亲长得最像的,细长眉眼,面颊红润,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可亲。
她回握李令月,轻轻唤她,“阿姊。”
李令月扭过脸,眉眼微弯,眉宇间的惆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促狭的笑意,“是不是害怕了?”她摇摇裴英娘的胳膊,“怕什么!有我呢!”
裴英娘笑了一下,心里踏实了许多。
李治斜倚凭几,衣襟松散。太子李弘、六王李贤和英王李显围坐在他身旁,几位王妃坐在另一边。
乐舞散去,他把执失云渐和担任此次出征大总管的程锦堂叫到高台上说话。
李旦长身玉立,倚在栏杆前,袖子轻轻一扫,示意裴英娘和李令月,“去吧。”
裴英娘屏气凝神,紧紧抓住李令月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飞楼。
登上石阶前,她回过头,李旦站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缄默背后的关怀。
歌舞既毕,乐工们陆续散去,大殿前鸦雀无声。
宫人簇拥着装束华贵的姐妹俩穿过重重回廊,跨过回环连接的曲桥,缓步走到高台下。
回廊里、石阶前、高楼上,所有人静默不言,目光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不约而同地投射在姐妹俩身上。
李令月昂首挺胸,在众人的凝视中,紧紧拉着裴英娘,迈着端庄从容的步子,登上高台。
西风烈烈,两人沐浴着灿烂的日光,明眸皓齿,衣饰华贵,云鬓间的珠花宝石光芒闪烁。
廊下的朝臣和诸位公侯命妇们仰望着她们近乎于耀眼夺目的身影,各有思量。
李治含笑望着姐妹俩,笑容清淡,日光倾洒而下,在他鬓边的白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令月,小十七,过来。”
李令月和裴英娘走近几步。
李治一手一个,摸摸两人的脸颊,指尖温热,“代朕敬将军们几杯酒。”
宫婢举着漆盘上前,裴英娘拿起漆盘上的犀角杯,“恭祝郎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执失云渐脊背挺直,灰褐色眸子焕发着异样的神采,双手接过犀角杯,饮尽杯中泛着琥珀色泽的酒液。
另一边的程锦堂也饮了李令月送上的美酒。
两人敛容正色,郑重向李治行礼,肃然道:“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治勉励二人几句,命太子李弘送程锦堂和执失云渐出城。
李弘气色虚弱,眼角微微发青,穿一身宝蓝地瑞锦纹细绫袍衫,儒雅俊秀,脚步略微有些蹒跚,和程锦堂、执失云渐把臂而行,一起走下高台。
程锦堂不动声色地搀着李弘,动作小心,执失云渐则目不斜视,只管走他的。
六王李贤看一眼李治,转过头去望着太子的背影,面色复杂。
姑祖母说得对,不管发生什么,阿父不会废掉王兄。
他捏紧鎏金酒杯,手指微微扭曲。
龟兹乐人重新奏起舞乐,肩披缦衫、腰缠璎珞的舞伎们舒展玉臂,翩翩起舞。
廊下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朝臣们重新入席,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裴英娘挨在李治身边,食案上有她爱吃的蟹黄毕罗、乳酥和黑椒胡饼,使女跪在一旁,手执长筷,夹起一枚毕罗,放在她跟前的在小碟子里。
她低头绞着玫红裙带,没动筷子。
和李令月说笑的李治忽然扭过脸,拍拍她的头,“怎么不吃?是不是没胃口?”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
裴英娘鼻尖发酸,嗫嚅了一声,执起筷子。
李治笑了笑,半个多月没见,小十七多半是吓坏了。
从前,在她眼里,他是个温厚敦实的父亲。经过此事,小十七还会和以前一样看他吗?
她会不会被他的冷漠凉薄吓破胆子,从此和其他人一样,将他视作一个喜怒不定、冷血无情的帝王?
那种出自内心的孺慕敬爱,自然而然的亲近,大概是不会再有了。
李治微微叹口气。
他额角隐隐有些微汗意,举办出征仪式对他来说,实在太吃力了。
可他没有选择。
义阳和宣城的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太子的莽撞行为不止触怒了武皇后,也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他必须尽快平息风波。
否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蠢蠢欲动,妄图利用太子和武皇后的矛盾,搅乱平静的朝堂。
“阿父。”
一声娇软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李治抬起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