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气,这问话,就像老管家迎接一对年轻小夫妻。
杨知恩同情地瞥冯德一眼,轻咳一声,“郎主醉了,快去命人熬醒酒汤来。”
他朝冯德打了个眼色,警告他小心点。
冯德啊了一声,老脸一红,他还以为郎主心想事成了呢……原来是喝醉了,连忙沉下脸,不敢再多嘴,唯恐让裴英娘瞧出端倪来。
裴英娘没看到杨知恩和冯德私下里的动作,穿过青石条铺就的甬道,过厅堂,进垂花门,顺着幽深的回廊,走到内院门前。
冯德领着她进了一座正院,墙角几丛肥绿阔大的芭蕉,廊下一架繁茂攀爬的花藤,腾须探出新绿的嫩叶,蔓上花朵已经落尽,只剩墨绿藤蔓,不知养的是什么花。院中一汪绿池,水波荡漾,高高低低的山石错落其间,萧疏俊逸。
正厅是待客的地方,高几、坐褥、香案、蒲团,上首一座十二扇黑框落地琉璃镶嵌云母大屏风,随处是金玉宝石器具,陈设雅致,富丽堂皇。
裴英娘没有多看,绕过正厅,进了侧间。
李旦一路沉默,握着拂尘,任她牵着走,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裴英娘时不时仰头看李旦,这样的李旦让她觉得陌生而古怪,但到底哪里古怪,她又说不上来。
屏风外头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穿墨黑半臂,银红襦裙的使女端着铜盆、巾帕、澡豆、香脂等物走进侧间,预备服侍李旦洗脸。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样貌清秀,圆脸长睫的美貌使女,放下铜盆时,不自觉盯着裴英娘看了好几眼。
裴英娘眉头轻蹙,使女打量她的眼神明显不是单纯的好奇,让她觉得不舒服。
使女像是忽然惊醒一样,款款下拜,“明茹冒犯真师,求真师恕罪。”
其他使女手上的动作慢了一下,不约而同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面无表情,松开拂尘,刚起身,感觉到手腕一紧——李旦还握着她的手腕呢!
使女们脸上难掩惊讶,郎主平时淡漠温和,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抓着永安真师不放?
这时,冯德捧着一只黑漆描金盘走进侧间,盘中盛着醒酒汤、醒酒石、甘蔗和冰碗。
他把鎏金八棱银碗往裴英娘跟前一递,“劳烦娘子了。”
裴英娘先接过一个胖使女递来的湿帕子,给李旦洗脸、擦手。她没服侍过人,动作有些生疏笨拙,不小心把水滴洒在李旦的前襟上,泅湿了一小块。
一旁的使女们欲言又止,想帮忙,被冯德一道冰冷的眼风吓退。
李旦靠坐在软榻上,一言不发,乖乖让裴英娘按着擦脸。
裴英娘暗暗腹诽,如果李令月在场,一定会趁机在李旦脸上画一只花猫。
想到这个主意,她不由有些意动,不过李旦平时积威颇深,她想象了一下李旦醒来之后发现被捉弄时生气的样子,忍不住打个颤,没敢付诸行动。
“甘蔗是干什么用的?”她洗净手,看着盘子里切好的甘蔗,好奇问。
冯德笑眯眯道:“也是醒酒用的。”
“真师不曾照料过酒醉之人,还是奴等来吧。”刚刚偷偷打量裴英娘的圆脸使女缓步上前,想去端醒酒汤。
冯德板起脸,皱眉道:“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吧。”
使女抬起头,咬了咬嘴唇,“郎主……”
冯德气得跺脚,给两旁使女递眼色,其他使女挽住圆脸使女的手臂,拽着她退出侧间。
屏风外面隐隐传来圆脸使女的辩解声:“奴只是担心真师照顾不好郎主……”
冯德满头是汗,惴惴不安。
裴英娘噗嗤一笑,端起醒酒汤,舀起一勺汤汁,喂李旦喝下,“阿兄,你的宠姬刚才给我脸色看,等你酒醒了,等着给我赔罪吧!”
李旦的眼神有点茫然,喝下她喂到嘴边的酸汤,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眨都不带眨一下的。
冯德看李旦好像是真的醉了,不是故意装出来哄裴英娘玩的,连忙代为解释:“娘子误会了,郎主府中没有宠姬,方才那使女不懂规矩,都是仆管教不严之过,让娘子见笑了。”
裴英娘挑挑眉,冯德不会骗她,可如果那个使女不是宠姬,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拈酸吃醋的刻薄样儿?
她摇摇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使女暗暗爱慕李旦,只是李旦还没收用使女。使女心有不甘,才会失了分寸。
李旦喝完整碗醒酒汤,不知是酸汤里加了什么安眠的药,还是酒意上头,亦或是太过疲累,手上的力道越来越轻。
裴英娘抬头一看,发现李旦靠着软枕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眉头也是紧皱的,满腔心事,纾解不开。
裴英娘趁机脱身,揉揉酸疼的手腕,“预备香汤,给阿兄换一身干爽衣裳。”
喝酒之后满身酒气,换了衣裳睡,才能睡得舒服。
冯德躬身应喏。
她退到屏风后面,抬头看一眼窗外,流萤点点,月色清冷,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候。
翌日凌晨,太极宫报晓的钟声遥遥传来,天光大亮。
李旦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极新极浅的碧色,恍如水波盈盈。
这是他的寝室,他躺在每天歇宿的床榻上,槅扇打开半边,微风拂进室内,低悬的浅碧色床帐皱起一道道波纹。
耳畔传来一声嘤咛,守在榻边的裴英娘仰起脸,揉揉眼睛,眼神还空濛着,柔声唤他:“阿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