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两颊飞红,看李旦的袍衫宽袖时不时被几案卷翘的雕饰勾住,侧过身,替他挽好袖子。
李旦的动作停了一下。
初秋的艳阳在她脸上笼了一层淡淡的薄光,她为他卷袖子的神态很认真,也很坦然。
她这么好,既答应了他,便和做学问一样,老老实实学着怎么和他以未婚夫妻的方式相处,有些笨拙,有些好笑,但是却无比诚恳……
他之前担心的,她的回避、冷淡、厌恶、憎恨,全然没有。
李旦深吸一口气,勾起裴英娘的下巴。
裴英娘被迫仰起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瞟一眼琼娘,再瞪一眼李旦,你敢?!
李旦笑了笑,放开手,拈起一束墨黑的发丝,她刚刚沐浴过,头发半干,没有戴冠,只用丝绦松松挽了个垂髻,浅碧色的丝绦,衬得发丝愈显乌黑柔亮。
他吻了吻那一束黝黑的发丝。
裴英娘别的不怕,就怕李旦露出这种看似温柔,实则霸道蛮横,丝毫不容拒绝的强势,干脆扭过头去不看他。
再看她会忍不住想揍李旦:说要嫁给你,就不会反悔,我又不会始乱终弃,干嘛那样看我?
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琼娘眼观鼻鼻观心,岿然不动,她不是不解风情的人,懂得什么时候该严厉,什么时候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甬道那一侧传来一串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忍冬低头走到廊下。
李旦和裴英娘独处时,半夏和忍冬很知趣地退到回廊里守着,没事不会靠前,除非有要事禀报。
裴英娘轻轻推开李旦横在她面前的胳膊,看向忍冬,目带征询。
忍冬低着头道:“娘子,武尚书求见。”
武承嗣?
裴英娘扭头看李旦。
她不知道自己斜眼看人的动作有多好看,李旦心猿意马了片刻,皱眉想了想,“他大概是来找你求情的。”
三天期限已过,武承嗣这是真急了。
裴英娘沉吟半晌,“正好我要见武攸暨,让长史把武尚书领去前厅。”
永安观名为道观,观里确实设有宝殿、丹房。
武承嗣跟在长史身后,经过前院的时候,看到丹房里吞云吐雾,心里嘀咕:难不成十七娘真的在炼丹?
听说她府中的仆从前不久在炼丹之时无意间制出一种比石蜜更甜美的雪花糖,洁白细腻,状如绵绵细雪,一经售卖,立刻引得京兆府的豪门显贵趋之若鹜,谁家摆宴时席间没有一大盘雪花糖待客,他家主妇必得颜面扫地,落人耻笑。
老百姓们私下里说,中原的制糖术是从外国学来的,永安真师制的糖比天竺糖更精美,雪花糖一定是永安真师从仙人那里学来的道法。
武承嗣以为炼丹之类的传说是裴英娘故意编造出来哄里坊百姓玩的,不管什么东西,扯上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说,无疑更利于它的推广流行。
但是此刻看到萦绕在炼丹房内外的滚滚白烟,他也不得不纳闷了:真要骗人,随便胡诌几句就罢了,反正十七娘书坊里的文人惯会干这个差事,用不着时时刻刻在观里烧丹炉吧?
他今天是来求裴英娘保命的,姿态放得极低,没敢多问,更不敢露出不屑的神色。
沉默着走进一间偏院,院内卵石铺地,两边假山环绕,廊下设软榻几案,因廊前没有栽种花草,只有光秃秃的太湖石,未设遮挡蚊虫的纱帐,竹帘高卷,回廊里十分亮堂。
使女跪坐在席间煮茶,铜缶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直冒泡。
长史示意武承嗣入座,武承嗣推辞几句,盘腿坐好。
使女把沏好的茶送到他面前,他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苦得龇牙咧嘴。
这是下马威吗?
不过确实听人说过茶越苦,说明是好茶叶……
武承嗣不懂品茶,忐忑着把一盅热茶喝完,不止舌尖嘴巴,连肠胃都是苦的。
“武尚书别来无恙。”
一声轻笑传来,头戴黄冠、做道装打扮的裴英娘在美貌使女们的簇拥下缓步走到武承嗣面前。
武承嗣连忙站起身,等裴英娘坐定,才坐回席子上。
裴英娘态度大方,没有因为看到和武三思有几分相像的他就露出什么异样神态。
武承嗣心里暗道,果然如此。
她才八、九岁的时候,亲眼目睹贺兰氏中毒暴亡,完全不见慌乱害怕,也是那个时候,武承嗣觉得她和他一样,都是隐藏起真正的自己,靠讨好姑母往上爬的投机者。他那时候痴心妄想过,或许她愿意和他合作。
裴英娘果断拒绝他的示好,他心里愤愤不平,觉得她嫌弃他的出身门第,曾暗暗发誓,将来等他发达了,定要把她狠狠踩在脚下,让她痛哭流涕,后悔一辈子……
想起往事,武承嗣自嘲一笑,心头泛起苦涩,有时候,早点认清现实,才会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愚蠢,如此短见。
不管他是手握大权的重臣,还是刚刚从岭南回到长安的罪人之子,在裴英娘眼里,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面目可憎。
“我可以答应你提出的任何条件。”武承嗣没有委婉铺垫,直接道,“你现在姓武,我也姓武,你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而我是最好的人选,我可以保证,只要你的决定不会触怒姑母,我绝对不会横加阻挠,全部顺着你的意思去办。”
裴英娘以为武承嗣会端着架子逞强,没料到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把自己置于弱势,沉默一瞬,莞尔道:“你确定武家只有你愿意同我合作?”
“你看好武攸暨?”武承嗣冷笑一声,自负道,“他谁都交好,也谁都不得罪,这样的人,可以做你的帮手,没法当你的盟友。我不一样,我心狠手辣,不在乎名声,不在乎和同僚的交情,你不方便做的事,我做起来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