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氛围一直持续到上元节。
城内三天放夜,坊门彻夜开放,不禁外出。千盏万盏花灯齐齐绽放在长街内外,如云蒸霞蔚,璀璨夺目。
小娘子们身裹绫罗绸缎,头戴珠翠花钗,郎君们骑马仗剑,呼朋引伴,三五成群,相约出游。
又是一番车马塞道,比肩接踵。
裴英娘在宫里住到上元节后的第三天,这天吃过焦圈,去含凉殿辞别李治。
冬日天亮得晚,内室点着灯笼,火炉床内暖香扑面,李治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正合目假寐。
新年前后的庆祝活动一场接一场,他不必场场出席,还是免不了劳累。
“阿父。”裴英娘跪坐在榻边,帮李治捶腿,“今天可好些了?”
李治抬起眼帘,茫然了片刻才认出她,微笑着道:“十七来了。”
一旁的内侍欲言又止。
李治看一眼内侍,笑容一黯,“今天是不是要回去了?”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强笑着道:“春社那日我再进宫来陪阿父。”
春社是民间的节日,农人们会在这一天祭拜土地神,祈求丰收。
李治抬起手,他只穿着里衣,绸衫透出细瘦的胳膊,揉揉裴英娘的发顶,轻笑两声,“马上就要出嫁了,怎么能随意出门?”
裴英娘没想露出伤感神色,但眼眶还是湿了,哽咽道:“我舍不得阿父。”
“乖。”李治坐起身,继续轻拍裴英娘,“阿父也舍不得十七。”
内侍见状,眼珠一转,躬身解劝,“娘子莫要伤悲,出阁成大礼那天大家送娘子出门,第二天新媳妇拜见翁姑,娘子还不是得到大家跟前来请安?”
这话故意说得促狭,裴英娘不想惹李治伤心,破涕为笑,红着脸抽出一张粉青丝帕,在眼角按了按。
李治也被内侍的话逗笑了,前脚送出去,后脚十七还是留在李家,只是不知道要不要改口叫他“阿翁”。
他畅想了片刻,示意内侍把准备好的一份诏书拿出来给裴英娘。
诏书经过画日、画可几道程序,中书省、门下省留有存档,天子亲笔所书,不容置疑。
裴英娘展开绢帛,看完诏书上写的内容,瞪大眼睛。
这是一份义绝书。
夫妻和离,和离书必须由丈夫来写,以示夫妻情义断绝,以后各自婚娶,两不相干。
义绝则是朝廷出面,判定一对夫妻断绝关系,强迫二人分开,若是丈夫和妻子哪方不从,得乖乖服刑。
“你若还是公主,不管你嫁了谁,我都能放心。宗室公主,就算不能一辈子受父兄庇佑,也能一生富贵荣华,享尊处优。尚主的驸马,不论官衔高低,绝不敢欺负你。”李治缓缓道,“可是你现在成了王妃,那就不一样了。旦儿现在对你情根深种,焉知这一份深情能持续到几时?”
李治是男人,深知男人薄幸,在遇到皇后之前,他和当时的太子妃感情融洽,何尝不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少年夫妻?
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古往今来,负心薄幸的故事实在太多了。
他就是其中之一。
小十七这么乖巧,不是那些蛇蝎妇人的对手,她应该安安稳稳,平平顺顺,被人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呵护,不能被丈夫欺骗冷落,过那种空守闺房到天明的凄苦日子。
一天都不行。
“旦儿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在我眼里,你们是一样的。”李旦合上绢帛,塞进裴英娘的掌心里,“十七,若是将来有一天旦儿变心了,对你不好,拿出这份诏书,走得远远的。为父宁愿你们义绝,也不想看到你们互相折磨,彼此仇视。更不想你们反目成仇,把这些年的情分全部耗尽。”
所以一开始,他并不赞成这段婚姻。
裴英娘眼里的泪还是掉了出来。
她握紧绢帛,双手发颤,指尖用力到发白,“阿父,我记住了。”
李治抬起她的脸,拂去她眼角的泪花,暗悔不该在婚前惹她垂泪,哄她道:“别怕,这只是为父杞人忧天而已。你们是天底下最般配的夫妻,旦儿爱你敬你,为父相信他的真心。”
裴英娘笑中带泪,“阿父不用为我担心,他敢对我不好,我就用鞠杖抽他!他保管服服帖帖的。”
李治轻叹一声,和她一起笑,“嫁妆里有鞠杖,象牙的、楠木的都有,你回去好好挑挑,选一枝趁手的,该打的时候不能心软!”
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话,裴英娘才告辞离宫。
回到醴泉坊,她把义绝书藏到妆奁里。
想了想,不放心,李旦曾经亲手为她洗脸扑粉,万一他哪天心血来潮,要为她画眉点翠钿,看到义绝书怎么办?
她左思右想,让忍冬和半夏抬出装月事带子的箱笼——她教会府中仆妇用棉花缝制月事带子,仆妇做了许多备用。
小娘子们贴身用的东西,就不信李旦好意思翻!
她拍拍箱笼,想起一事,问半夏:“库房有多少枝鞠杖?一枝不落,全带上!”
郎君们风行打波罗球,小娘子出嫁,嫁妆里总会带上几枝精美的鞠杖,送给丈夫当新婚礼物。
她的鞠杖不是礼物,是吓唬李旦的大棒!
“啊……”半夏傻了半天,去库房清点。
因为临近出阁,府里该收拾的大件已经收拾好了,剩下的东西杂乱堆放在库房,为了搬箱笼,她特意把蔡净尘叫到偏殿帮忙。
数清楚后,她回来告诉裴英娘,“有五十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