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来得及发出惨呼,哐当一声坠下马。
执失云渐扯紧缰绳,还刀入鞘。
他的铠甲上喷满粘稠的血液,脸颊上也溅了几滴。
暗红的血,雪白的皮肤,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他横刀立马,有如煞神。
冲出帐篷的莎拓部青壮挥着弯刀,大吼着扑向阵前。
执失云渐抬起手,望着像疯狂的狼群一样躁动的莎拓部,薄唇微微翕张,“只留妇孺。”
塞外的风沙吹不过玉门关,更吹不到歌舞升平、锦绣繁华的长安。
亲仁坊的武家宅院,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里坊通向隆庆坊的长街上,沿路扎满彩绸彩花,姹紫嫣红,富贵恢弘。
裴英娘醒得很早,侧身去看枕边,李令月还在酣睡。
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掀开床帐,光着脚踩在填漆戗金脚踏上,楠木上铺了一层绒毯,暖和柔软。
她揉揉眼睛,看一眼透过槅窗洒在案几香榻上的雪亮日光,“是不是该起来梳洗?”
半夏含笑道:“还早着呢,黄昏时候相王上门催妆,那时候才需要装扮起来。”
花钗翟衣穿戴麻烦,不管是穿,脱,还是顶着一头累沉沉的花钗博鬓珠翠宝石走路,都是一项大工程。
裴英娘暂时不想把那套繁复奢华的首饰罩在自己脑袋上,躺下接着睡。
这一睡便到了日中,李令月怕她劳累,没让人叫醒她。
宾客们陆陆续续上门,武承嗣、武攸暨作为主家郎君,在外迎接来宾。
不管是武家人,还是来恭贺的百官,彼此都觉得眼下的场景有点别扭。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待会儿还要去相王府恭贺相王。
有些人家怕麻烦,干脆派出两支队伍,一支到亲仁坊拜贺,一支去隆庆坊凑趣。
王洵上门时,武承嗣面色很不好看,武攸暨尴尬地轻咳两声,差点失手摔了王家的帖子。
两家人同时发出冷哼声,昂着下巴从对方身边擦过。
忍冬和半夏带领盛装出席的命妇女眷们步入内院。
不知是不是狩猎那日吓破胆子,她们有些放不开,没像取笑其他待嫁新妇那样言语调笑裴英娘。
要么一个劲儿夸她天生丽质,生得颜色好,皮肤好,妆容好,从头夸到脚,再从脚夸到头。
再要么就是夸她的嫁妆,夸她的花钗翟衣,夸相王英俊神武。
夸他们两人登对般配,一定能过得和顺美满——能不般配么,这一对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翻脸的时候和二圣一样心狠手黑!
有忍不住发酸的,歆羡二圣对她的荣宠,说的是恭维的话,语气和软,但藏不住字里行间的嫉妒。
总之,别的话都敢说,就是不敢打趣她。
裴英娘很满意命妇们的知趣,婚礼对她来说,热闹喜庆、欢欢喜喜是最好的,那些尴尬的玩笑话还是别说了。
说出口,满足的是她们欺负新妇的恶趣味。她不仅别扭,还碍于新妇身份,不能反驳。
未时她吃了些酥酪、透花糍和樱桃毕罗,嫌都是甜腻腻的,让厨下给她煮了锅羊肉馎饦吃。
羊肉汤撒了胡椒,汤水雪白,馎饦也是雪白的,唯有细葱一点点嫩绿,她稀里哗啦连吃两碗才觉得满足。
李令月取笑她:“也就你了,这时候还惦记着吃!”
裴英娘笑了笑,眉头忽然一蹙,捂着肚子靠在榻栏上,神色痛苦。
李令月哎呀一声,起身坐到软榻边沿,“真是不凑巧,我让人去烧汤婆子了。”
“琼娘叮嘱过我,事先没想到会如此……可能是我太紧张的缘故。”裴英娘接过半夏递来的热茶,茶里加了红枣、阿胶、赤芍之类的滋补药材,味道有点涩口。
她皱着眉头一口口喝完。
李令月凑到她身旁,附耳道:“我打发人去和八兄说了,免得他一头火热,伤了你的身子。”
裴英娘满面通红,半天说不出话。
千防万防,防住了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命妇,没防住自己的姐姐。
琼娘看裴英娘已经现出几分疲态,把看热闹的命妇们迎到侧殿厢房款待。
命妇们想到相王那不动手则已,一动手摧古拉朽迁怒一大片的孤僻性子,就冷汗直冒,没有拿乔的底气,纷纷散去。
上官璎珞、房瑶光、郑六娘等人也都来了,前两者还要去隆庆坊送礼,郑六娘有孕在身,不方便多待,加上知道裴英娘不爱热闹,坐了一会儿就纷纷告辞。
李令月送走郑六娘,回房时看到裴英娘倚靠着锦缎卷草纹隐囊,额头冒出点点细汗。
她把套了几层绒布的汤婆子放进裴英娘怀里,爱怜地拍拍她的脸颊,“别怕,这是常有的事。”
裴英娘搂着小汤婆子,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
窗外骤然响起一片喧哗声。
她睁开眼睛,让守在榻边的半夏出去看看。
片刻后,半夏去而复返,表情茫然,“驿将送来一份紧急军务,点名要兵部尚书前去核对,又说什么有执失将军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