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够坚持信念,不畏生死。他们刚正不阿,秉公直断,傲骨铮铮,哪怕一路跌爬滚打,受尽坎坷,最后只能落一个粉身碎骨,凄凉收场,也在所不惜。
裴英娘佩服这样的人,敬仰这样的人。
然而她自认无法做到像袁宰相那样,明知不可为,还是以卵击石,奋力一击。
袁宰相谨慎了一辈子,活到七老八十了,竟还有这样的热血。
她长叹一口气。
两人靠着坐了一会儿,桐奴过来请李旦去书室。
他站起身,揉揉裴英娘的头发,“下午这里晒不到光照,坐一会就进去。”
她点点头,“我晓得了,你去忙吧。”
心里却腹诽,还不是因为他昨晚太狠心了,任她怎么撒娇都不肯停下来,害得她现在还觉得腰酸,这样坐舒服,她就不进去!
等李旦走了,她叫来阿禄吩咐,“袁家的子孙中,年幼者多半会被流放到岭南去,让那边的人注意南下的车马,若是看见了,好歹照拂一二。”
阿禄答应下来。
她望着庭中沐浴着萧瑟寒风独自盛开的蜡梅树,想起以前在长安时和袁宰相的几次交谈,裴宰相遭到贬谪以后,她以为袁宰相会走另一条路,没想到他比裴宰相更决绝。
※
长安,大理寺。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几个狱丞的簇拥下走进一间净室。
出身不同,贵贱不同,关押在大理寺期间的待遇也不同。
比如袁宰相,因官居三品,在朝野颇有威望,即使以谋反罪关押,也没人敢怠慢,住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而且家人、侍从可以入狱伺候他的起居。
老者进入净室时,被一道竹木屏风挡住视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暗暗嘀咕:我入狱的时候只有一张草席,怎么袁猫成了阶下囚,却有案几香榻,屏风毡毯?
卷着袖子的侍从拎着一桶水出来,看到老者,大吃一惊,哐当一声,水桶跌落在地,污水泼洒得到处都是。
狱丞皱眉,当着老者的面不好训斥,忍了忍,没吭声。
老者眯一眯眼睛,这么大的动静,袁猫怎么没出声斥责?
他转过屏风,脚步一滞。
屏风后面一片愁云惨淡,袁宰相躺在香榻上,身上盖了几层厚厚的锦被,面容衰败,目光涣散,明显是即将谢世的光景。
袁大郎和袁小郎跪在香榻旁,低头抹眼泪。
老者快步走到香榻旁,啧啧几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唯有叹息一声,“袁猫,我来啦!”
袁宰相抬起眼帘,瞥一眼老者,精神一下子变好了,“裴狐狸,我就知道、你、你还会回来!”
裴宰相咧嘴一笑,“是啊,我不仅回来了,还官复原职,比以前更风光。”
袁小郎抬起头,愤愤道:“家父垂危,裴公风光得意,自当得意去,何必来奚落家父?”
袁宰相哀叹一声,摆摆手,“大郎,小郎,你们出去。”
袁小郎捏紧拳头,“不行,阿耶,我不走!”
袁大郎看看阿耶,再看看眼底隐有沉痛的裴宰相,擦干眼泪,二话不说,把傻弟弟拖出去。
其他人也都走了。
“袁猫,你聪明一世,怎么也栽跟头了?”裴宰相道。
袁宰相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是为了先帝,为了自己的良心,我比你强!”
“是是是,你比我强。”裴宰相坐到香榻旁,“比我强又如何?眼看你一家老小,全要跟着你受罪,你家大郎、小郎,还有小郎君、小娘子们,这辈子的前程都毁了!”
袁宰相闭一闭眼睛,一颗浊泪滑出眼眶。
多少年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从脑海里一一闪现,一步步爬上三品官的高位,他吃了不少苦头,做了很多有利社稷的好事,也做过不少有违良心的坏事。
他自嘲一笑,“其实我没想过要惹怒太后,裴狐狸,我和你说句实话,那晚在宫宴上,我刚刚把规劝太后的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后悔得不得了,我是真怕呀,我富贵了一辈子,不想就这么白白死了。这两天我连认罪的折子都写好啦,只要递上去,太后一定会消气,我接着做我的三品官……”
裴宰相轻声问,“我帮你代为转交?”
袁宰相在枕上摇摇头,发丝苍白,皱纹遍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这些天,外边的人都在夸我……我那些学生,部属,宗室皇亲,民间的文人学士……都夸我不畏强权,你去外边听听,他们都在夸我呐!”
年少时,他曾鲜衣怒马,仗剑行走中原,梦想能靠一己之力,斩尽天下恶人。
后来他受尽冷嘲热讽,发现武力根本无法和世道抗衡,于是发奋读书。
明科高中,一举成名,他踏马曲江池畔,春风得意。
入朝为官时,他妄想靠自己的才华和学识,为民请命,造福一方,名留青史,受万世敬仰。
再后来,他一步步高升,除去一个接一个的政敌对手,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身后的同盟越来越多,心肠也越来越硬。
年少那些寒窗苦读,闻鸡起舞,对着院中的老梅吟诵古人诗句,发誓要效仿君子,严格要求自己的年月,离他越来越远。
他成了笑里藏刀的袁宰相,而不是那个正直单纯,锄强扶弱的袁郎君。
“太后想废黜圣人……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吕后尚且知道立幼子为帝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太后不屑与此,她根本不是吕后,她是王莽,她要断绝李氏江山……”袁宰相慢慢道,“我受先帝提拔,多年君臣相得,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总得有人站出来,我不想站,还是站出来了,既然站出来了,就不能退回去,好让天下人晓得,还是有人忠于李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