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李旦想杀二张兄弟易如反掌,怎么杀,什么时候杀都不会影响大局, 他真正的计划是借机将依附二张的势力和女皇的心腹全部一网打尽,说不定连武家人也要一并除掉。除了蔡净尘,宫变的事武家人蒙在鼓里。
其实武承嗣最近的表现还不错……不过裴英娘没打算为武承嗣求情,武家人仗着女皇作威作福,妄想窃取李氏江山,李旦的太子之位差点被废,如果真让武家人得逞,整个李氏宗族都将不复存在,李旦和她,李显一家,还有李令月,全都无路可逃。
同胞兄弟还能留几分温情,异姓之间的皇权之争则只有你死我活,对他们仁慈,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李将军等着裴英娘的示下。
她挑挑眉,摇摇头,没说什么,转身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早知道李旦下手这么干脆,她刚才就不用故意假装被激怒麻痹张易之了。
长生院内阒寂无声,女皇缠绵病榻,宫婢、内侍们不敢高声谈笑。长廊两旁栽种松柏古木,树身粗壮,春光倾洒而下,树影婆娑。
上官璎珞头戴纱帽,着圆领男袍,站在长廊尽头。
裴英娘牵着阿鸿的手,徐徐穿行于朦胧的花光树影中,光斑柔和,罩在她乌黑浓密的发丝上,凝脂般的肌肤白若细瓷,她不慌不忙走向内殿,唇边一抹淡淡的微笑,春光烂漫,她就如阳春三月下盛开的杏花,葳蕤鲜丽,散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
上官璎珞看着裴英娘慢慢走近,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多年前,她怀抱书卷,站在东阁的台矶上,年幼的永安公主一步步走过来,双螺髻,碧丝绦,笑眉笑眼,俏丽甜净。
韶光荏苒,转眼间公主长大出阁,成为相王妃,然后是太子妃,以后还会是皇后。
身份几经转变,但她仍旧还是那个偶尔迷糊,偶尔精明,偶尔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小娘子。
不管境遇怎么变,她始终坚持用她自己独有的方式对待周遭的一切,宫廷政变于她来说或许只是一场家庭纷争,她是个好人,但该硬起心肠的时候,也能坦然面对宫闱之中的尔虞我诈,这一点从未改变。
掩下心底潮涌一般的慨叹,上官璎珞躬身道:“殿下,请随我来。”
内殿比院子更安静,一重重罗帐密密匝匝围着,脚步声在空阔的屋子里回荡,轻风拂过,空气里粉尘漂浮游动,死一般的寂静。
锦帐之后,女皇合目安睡。
宫婢们挪来坐席几案等物,裴英娘跪坐在病榻前,把阿鸿放到屏风后面的匡床上,让半夏和忍冬哄他玩。
女皇似有所觉,慢慢睁开眼睛,这两年病痛缠身,她明显苍老了不少,再保养得宜,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唯有眼神依旧警醒,带着多年来位居高位的凛然气势,让人不敢直视,“是你。”
裴英娘微笑道:“母亲醒了,张侍郎方才说母亲已经服过长生药了,可要传奉御过来再诊一次脉案?”
女皇扫一眼房中侍立的宫婢,眉头轻皱,这些人前几天还只是在院外管洒扫、烧水之类粗使活计的,没有资格入内殿侍奉,其中有几个她甚至从未见过。
李显没有那个胆子,裴英娘又主动进宫,不必说,动手的人必然是李旦。
他倒是长进了。
病重前她周密布置,暗中防备他,没想到还是让他得手了。
李旦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替换掉近身侍候她的宫婢,院外的守卫肯定也早就换成他的人。
现在就看北衙统领魏三郎和她的几位心腹能不能及时带兵冲入紫微宫救驾,李旦虽然是太子,手里无权,光凭东宫几千人马,即使一时能占据上风,也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女皇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她不动声色,示意羊仙姿扶她坐起来,目光森然,“传五郎。”
五郎即张易之。
裴英娘面不改色,含笑道:“母亲稍等,张侍郎刚刚接到家中急信,出宫去了,就算马上赶回来,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时辰。”
女皇靠着床栏,羊仙姿手执梳篦,帮她挽起满头银丝。
奉御很快赶到,为女皇诊脉,宫婢们手捧铜镜、托盘、漆盒、铜盆,陆陆续续走进内殿,服侍女皇梳洗。
寂静中,远处骤然传来一串轰隆隆的炸响,继而惊呼四起,其间夹杂着仓惶的尖叫和恍如猛兽嘶吼的沉重吼声。
喊杀声四起,无数声音汇集在一处,响彻云霄,整座紫微宫似乎都在震颤。
长生院内却静得出奇,宫婢们仍旧有条不紊地侍候女皇。半夏和忍冬找来一只鹿皮蹴鞠,教皇太孙鸿奴踢球,内侍们围着他加油鼓劲。
女皇侧耳细听院外的喧哗声,脊背发凉。
她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心惊肉跳,几乎窒息一样的感觉。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她老了,没有那么多的精力,衰老的身体无法承担她的雄心壮志,而李旦年轻气盛,风华正茂,像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万众瞩目。
登基时她盛装华服,在众人的仰望畏惧中一步步走上祭天的高台,那时的她身体硬朗,思路清晰,满朝文武在她眼里,不过蝼蚁。
现在她依然舍不得放开手中的权力,但是她明白,自己没有选择,江山迟早要还给李氏。李旦是她的儿子,不会杀她,非要垂死挣扎,只能闹一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还不如顺应时势,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当然,前提是李旦真的能控制住局势。她毕竟是皇帝,不到最后一刻,她还有制胜的希望。
女皇叹息一声,喝口茶,问一脸平静,仿佛真的只是进宫侍疾的裴英娘,“五郎和六郎呢?”
外边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不需要再遮掩。裴英娘直接道:“母亲,张家兄弟心怀不轨,意欲谋反,趁您病重时窃取兵符,阿兄及时发现他们的阴谋,领兵除乱,您无需担心,阿兄准备充足,此刻应该已将张家兄弟就地正法。”
女皇沉默一瞬,手指轻抚细瓷茶盏,永安瓷问世以后,那些粗劣的瓷器全被淘汰了,后浪推前浪,总有更新更好的东西代替老的旧的,这是亘古不变的准则。
她还没有痴狂到妄想一辈子长生不死,皇帝也是凡人,人终究逃不了一死。差别在于一般人死得悄无声息,而她这一生把持朝堂几十年,最后甚至成为女帝,想得到的她都得到了,死后她还能接着安享子孙后代的祭祀,女人做不到的,她做到了,男人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
女皇放下茶盏,“十七娘,老实回答朕,你怕么?”
裴英娘笑了笑,“不怕,他们不会闯进长生院。”
女皇眉眼微弯,“北衙的人很快就能赶过来,你觉得旦儿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