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努力绷紧面孔,尽量不露出幸灾乐祸的坏笑。
她没笑,但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李旦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捉住阿鸿的小脚丫,“他夜里喜欢蹬腿,跟着你睡不方便,还是让他搬出去睡罢。”
“啊?”裴英娘呆了呆。
得知可能又怀孕了时,她把阿鸿挪回来,这几个月阿鸿习惯夜里跟着她睡,突然让他搬回去,他会不习惯的。
李旦轻抚阿鸿的脸颊,朦胧的灯光中眉眼间满蕴慈爱,“早晚得搬,等他再长大一点,找个饱学之士为他开蒙。”
从皇太孙变成皇太子,阿鸿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严厉点,至少学业上不能纵着儿子。
在怎么教育儿子的问题上,裴英娘很愿意听从李旦的意见,她更关心阿鸿能不能承受住太子的压力,“伴读的人选挑好了?”
童年的朋友很重要,她不希望阿鸿身边全是谄媚讨好他的人。
李旦点点头,“薛家两个,张家一个,崔家一个。”
薛家两个说的是薛崇胤和薛崇简,张家和崔家的小郎君年纪大些,性子稳重,已经学会几千字。
“先让他们陪着阿鸿玩,过几年再仔细遴选。”
听他的口气,仿佛有种隐隐的自信,觉得阿鸿一定学业突出,一般的世家郎君不配当他的伴读。
阿鸿还一个字都不认识呢!裴英娘笑了笑,“这些事听你的安排。”
朝堂、宫闱、南方的水患,北方的虫灾,羁縻州的内乱……那些麻烦事忽然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夫妻俩以手支颐,看着熟睡中的阿鸿,你一句,我一句,讨论怎么帮他找老师,怎么给他挑伙伴,如果他不听话要怎么吓唬他,他表现好时怎么奖励他……
夜色清冷,漫天繁星闪烁,裴英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时,外边天光大亮,枕边空荡荡的,李旦早就出去了,阿鸿也没赖床,应该是被乳娘抱出去玩了。
她急忙起来,册后仪式可不是闹着玩的!绝不能误了吉时!
半夏笑着扶她坐到镜台前,“圣上说册后典礼在即位仪式之后,您可以睡到卯时起,不让奴叫醒您。”
又道:“殿下放心,忍冬看着太子呢!”
过了好半天,裴英娘才反应过来半夏说的是谁。
宫婢们已经改口唤李旦为陛下,阿鸿成太子了。
水晶帘外,内侍恭敬道:“皇后殿下,上官女史求见。”
上官璎珞是册封使之一,她告诉裴英娘,册封仪式盛达隆重,依旧按着基本的流程走,但是她基本不需要露面,可以坐在内殿休息,等所有仪式完成,由几位内监代她跪受宝玺、诏书。
最后李旦接她去拜祭祖先,才是她出场的时候,前后只要半个时辰。
裴英娘松口气,还好李旦说一不二,她可以安心躲懒。
远处遥遥传来肃穆的鼓乐声,这是仪式中的一部分,什么时候击鼓,击几下,怎么击有严格的规定,丝毫不能出错。
鼓声和乐声时响时停,裴英娘在隐隐约约的伴奏声中吃完朝食,梳洗打扮,她在孕中,不想碰铅粉,只涂了一层红玉膏,胭脂淡抹,贴翠钿,饰面靥,唇脂选了颜色比较庄重的乾红。
宫婢们围着她奉承,不住夸她好看。
这时,殿外忽然安静下来,暮春初夏的风吹过长廊,铜铃奏出轻快脆响。
一个穿绿裙的宫婢跑进内殿,小声道:“圣上来了!”
半夏打起帘子。
李旦走了进来,他头戴冕冠,一袭玄衣纁裳,沉稳威严,气度卓然,这并不是单纯的身份转变和衣着带来的影响,而是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他并没有因为成功登上皇位而骤然锋芒毕露,气势反而收敛了些。
也因为这样,众人倒愈加畏惧他了。
屋里的人纷纷垂首行礼。
裴英娘不怕李旦,只觉得他穿冕服和平时有些不一样,气质更凛冽了,等他走到跟前,朝她伸出手时,她搭着他的手站起身,压低声音笑着说:“阿兄,你穿这一身衣裳真好看。”
李旦低头看她,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习惯性抬起手想她揉的头发。
她啊了一声,警告他:“好不容易才梳好头发、戴上凤冠,别给我碰乱了。”
李旦收回手,改为刮刮她的鼻尖。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十七就跑进他心底最深处去了,说好要一辈子宠着她,让着她,但事实上他其实才是被忍让着的那一个。
他牵着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内殿,走进暮春温暖柔和的春日之下,耀眼的光线滤过层层枝叶,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
他们并没有立即返回长安,女皇的病势加重了。
李旦推迟行程,但仍然命几位宰相按照计划返回长安,为迁都做准备,洛阳有太多女皇的痕迹,想要彻底收服文武大臣,稳定局势,都城必须迁回去。
裴英娘开始显怀,这一次她几乎没什么反应,胃口和平时的一样,李旦怕她劳累,让她留在殿中休息。
他亲自为女皇侍疾,每天处理政事后便去长生院看望女皇,确保女皇得到最细致的照顾。
女皇一开始对他很冷淡,慢慢的能和他心平气和讨论朝政。偶尔母子俩因为某件事意见不统一而争吵,李旦毫不退让,女皇也绝不改口。
事后还得裴英娘出面调解,李旦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女皇性情刚硬,两人都不是软和性子,吵起来哪一方都不肯让步。
有时候李令月也进宫探望母亲,然后到裴英娘这里坐坐。
两个月后,幽居长生院的女皇于睡梦中溘然长逝。
临终前,她留下遗言,去帝号,称则天皇后,和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