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中盛满了冰块,寒气逼人,是骆秋迟特意准备的,这秋萤草“娇贵”异常,摘下不多时就会枯萎,极难保存,只有用冰封住才能保持新鲜,光芒不灭,他软磨硬泡才从季大妞那套出这法子。
当下风掠夜空,四野静谧无声,两道身影站在一壁萤火前,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一根根草藤,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天地间清辉如许,如梦如幻。
当两个竹筒都装好后,骆秋迟与闻人隽相视一笑,正要开口间,不远处忽然传来几记嘶吼声,像山林猛兽发狂了般,骆秋迟脸色一变——
是黑熊的叫声,这山里有熊瞎子!
月下山崖间,一庞然大物疯狂咆哮着,半边脸都鲜血淋漓,它背上竟然趴着一个双足□□,长发披散的孩童,那孩童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死死咬住那黑熊的一只耳朵,任黑熊发狂怒吼,痛声连连,怎么也甩不下来。
这一人一熊,狭路相逢,显然正陷于一场生死博弈间!
“好强的内力,至少不低于三十年的底子,这孩子是练了什么邪功,居然能跟一头熊缠斗这么久!”
骆秋迟瞳孔骤缩,为眼前这诡谲的一幕感到难以置信,他身旁的闻人隽却是脸色煞白,将他一推:“老大,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快去救人啊!”
“救人还是救熊还说不定呢,我看这熊瞎子是遇到对手了!”
骆秋迟嘴上虽这么说,却是白衣一拂,飞身跃入了风中,“小猴子你闪开些,熊瞎子疯起来不得了,别伤到你了!”
夜风猎猎,月色清寒,屋顶上白光如银,一片秋叶幽幽落下。
昏暗的房中,付远之坐在案几旁,端详着手里的一枚扇坠,面色凝重,久久未动。
他耳边还回荡着离开时,六王爷似笑非笑的声音:“你若是想清楚了,可以拿着这枚扇坠,随时来找本王,本王便是你脚下的青云梯,手中的无双剑,功名富贵,滔天权势,你想要的一切东西都将唾手可得,本王相信,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六王爷老谋深算,想借机拉拢他,将他收入麾下,这枚扇坠,既是个充满诱惑的机遇,也是个烫手山芋。
那波诡云谲的一条路,吉凶难测,前途未知。
付远之深深吸了口气,耳畔骤然响起外公逝世那一年,电闪雷鸣的床榻前,母亲那番决绝的话:“我自己选的路,我就是瘸着一只腿,死也要走完!”
“我还有远之呢,他特别争气,他体内流的是郑家的血,他会让郑氏一族扬眉吐气的,付月奚的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比得过他,他还会比他爹更强,终有一日,让他爹也臣服在他脚下……”
冷风凛冽拍窗,屋内忽然压抑无比,付远之手心紧握,心中一番天人交战,汗水从额上渗出,他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
前路漫漫,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抉择。
母亲的期许,肩头的重担,他不得不承认,六王爷给他提供了一条捷径,一条充满诱惑的捷径。
若是咬牙踏上,他处心积虑所求的一切都将轻易实现,无数人将臣服在他脚下,区区一个骆秋迟算什么,他再不用放在眼中了,就连奉国公府的那位大夫人,他都不用再去忌惮了。
他或许可以听从自己的本心,走向自己心爱的姑娘,不用像当年的奉国公一般,弃爱择势,牺牲自己内心最珍视的东西。
太多好处摆在眼前,他似乎不该再犹豫,可是,可是……六王爷要走的那条路,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付远之捏着那枚扇坠,身影半明半暗,俊秀的面容陷入痛苦挣扎间。
他知道朝中水深难测,党羽林立,谁也干净不了,要爬上高位,势必不择手段,官场那些勾心斗角,黑暗残酷的规则,他都明白,也都能接受,甚至可以比旁人学得更快,做得更好——
但若是要他背弃家国,去做那些有违大义的事情,恐怕他外公在九泉之下都会不得安宁,爬出来痛责他这不肖子孙吧?
冷风愈发呼啸,声声拍打着窗棂,嗡嗡作响,修长的手捏紧那枚扇坠,不知在一片昏暗中坐了多久,终于,还是打开了桌上的匣子,将扇坠锁了进去。
这一锁,便是锁住了一条青云之路。
付远之闭了闭双眸,缓缓呼出一口气,心头如大石落地,一身松快。
世间之事,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非高洁之人,却也不想沦为肮脏之尘。
月光笼罩的另一处屋顶,高高的铜镜前,杭如雪只着单衣,抬起脖颈,望了望那里的伤痕。
他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瓷瓶,一打开,一股清淡的药香扑鼻而来,带着隐隐的熟悉,就像那道纤秀身影身上萦绕的香气。
杭如雪不知怎么一怔,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夕阳之中,那张清丽的面庞,那方红肿的耳垂与双唇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呼吸一紧,身子莫名燥热起来。
镜中那脖颈上仍然布满着大片的伤痕,他拿着药膏,久久望着,鬼使神差间,竟忽然不想让这伤快点消失了,仿佛这是与她之间唯一的一份牵连般,他不介意在自己身上多待一些时日。
毕竟,这也算是她留给他的……印记吧。
杭如雪合上了瓶盖,低下头,又轻轻嗅了嗅那股清淡的药香后,将瓷瓶郑重地贴身收好。
他转头看向了房里的书架,若有所思。
从前不关心的那些东西,都被管家搜罗了过来,他有些意外,原来那人竟是皇城中的小才女?
他轻轻拿起了架上的一本书,目光越来越深。
若要再寻个由头去找她,恐怕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一个武将,一个才女,还有什么比请教学问来得更“光明正大”的呢?
只是究竟该挑选哪一本呢?情窦初开的少年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常年在外征战,所涉猎的书籍实在太少,总不能揣着本兵书去找人家吧?
《三字经》?不行,太简单浅显了,衬得他学识粗鄙,胸中毫无点墨般。
那就这一套古籍,不好,也太枯燥无趣了些,姑娘家不一定喜欢……或者这一本《游仙传》?不行,净是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实在轻佻,不够庄重,仿佛他别有企图似的……
杭如雪生平从未为挑一本书这么百般为难过。
他修长的手在书架上流连不止,终于,停在了最下面的一本上,他目光一亮,轻轻念出那三个字:“《山海经》。”
就是这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