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些女眷,聚在一起说话,手上多半不会空闲,崔老姑姑在捡佛豆,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徐氏和崔世柔在做鞋,就连招弟,崔世柔也给她分派了活儿,她给了招弟一团彩线叫她一根根分捋出来,招弟从小在家做惯了粗活,哪里耐得住性子做这细致活儿,因此这团彩线反倒叫她越理越乱。
崔世君坐下后,就叫阿杏去倒茶,分线的招弟跳起来说要帮忙,崔世柔看她比兔子跑得还快,嘴里嘟嚷一句:“你们瞧,这孩子哪里有半点儿姑娘家的贞静。”
招弟是崔世君亲自去永巷挑的孩子,她家父亲得急病死了,日子过不下去,她娘将她卖到官府,崔世君在一群孩子里,一眼就相中了她,崔世柔带回去调教了几日,回来跟崔世君抱怨,招弟哪儿都好,就是手上活计笨得很,教她描个鞋样儿还要学上大半日。
“我便是给你找个天仙,只怕你也要挑人家的错处。”崔世君笑着说道。
“我家小门小户的,伺候不起天仙!”崔世柔瞪了崔世君一眼,又低下头绣她的虎头鞋。
稍时,阿杏和招弟端着茶水点心送过来,随后两人手拉手,到旁边捋彩线去了。
“老姑姑喝茶。”崔世君先给崔老姑姑端了一碗,崔老姑姑接过来喝了一口,手上捡佛豆的动作没停,她笑眯眯的对崔世君说道:“你不用理会世柔,她仗着有清哥儿给她撑腰,张狂着呢。”
崔世柔下巴一抬,不服气的说道:“我何曾需要他给我撑腰!”
说着,她也放下手里的活计,一口气吃了两三块糯米糕,便站起来走了几圈,如今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有些妇人看她肚子尖尖的,说是怀的儿子,是以这些日子崔世柔做的小儿衣物,全是哥儿穿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崔世君耳边听着家人叙说闲话,全身心都是暖洋洋的,徐氏对她说起赵姥姥到陈家去送日子的情景,她道:“陈家拿着安哥儿和陈姑娘的八字去合,再般配不过了。咱们选的日子,他家也愿意。”
陈家是知书达理的人家,自打安哥儿考上秀才,徐氏扶成正室,陈家越发没有挑捡的地方了,合完八字,往下就该准备聘礼,崔世君说道:“咱们家就剩安哥儿一个孩子了,聘礼就按照先前的旧例多加两分。”
这是给崔世安长脸的事情,即便徐氏心里愿意,只是当着崔老姑姑和崔世柔的面前,她难免有些不安,说道:“这不合规矩呀。”
崔老姑姑慢悠悠的说道:“安哥儿最小,家里就他一个哥儿,你听君儿的安排。”
有了崔老姑姑这句话,徐氏不再多言。那崔世君想起崔老姑姑的寿辰快到了,于是问道:“不日就是老姑姑的寿辰了,你老人家有甚么想吃的想玩儿的,尽可告诉我,我一定想法子给你找来。”
崔老姑姑慈爱的望着崔世君,她放下装着佛豆儿的簸箕,笑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既是如此,我就提了!”
“第一件,你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你寻空到清华观里给她做一场法事,第二件,务必给我请一班小戏,得是京里最好的班子!”
崔世君低头一笑,今年是她母亲林氏仙逝十五周年,她原本有意要给母亲做法事,哪知和崔老姑姑的寿辰撞上了,崔世君想着过寿毕竟是老姑姑的喜事,于是暂且息了给她母亲做法事的心思,只待忌日到了,给母亲烧一柱香聊表心意便罢了,不想崔老姑姑竟一直记着她母亲的忌日。
“我一个老婆子,一只脚已跨进棺材里了,哪里会怕这些忌讳,上回你母亲十周年忌日就悄没声息的过了,今年索性给她好好办一场,也好叫她在地底下保佑咱们崔家平安顺遂。”崔老姑姑说道。
想起母亲,崔世柔眼圈儿微红,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说道:“日子过得真快,这一晃,十五年就过去了。”
一时,几人静默不语,崔世君见她们神情唏嘘,为免老姑姑徒增伤感,她道:“既然老姑姑这般说了,那就定在三日后在清华观里做法事。”
徐氏收起满脸的哀伤,她道:“这日子定得太赶了,做法事要用的东西一样儿也没有准备,还得打发人知会亲戚们,是不是往后再推几日?”
崔世君说道:“不必,咱们家并不是甚么大户人家,一切从简罢,明日只叫人给世雅带个信儿就是。”
徐氏收起针线活儿,做法事的日子近在眼前,她和崔世君商量一番,叫来崔福,交待做法事要用的东西,嘱咐他尽早备齐。
那崔世柔坐不住了,她是嫁出去的姑娘,到时法事上要用的东西她也得提前准备,于是她和崔老姑姑打了一声招呼,收拾东西带着招弟出了崔宅。
这三日,崔家人戒荤食斋,夏小清猪也不杀了,到了这日,崔世雅夫妇二人赶回娘家,只因崔老姑姑年事已高,正好崔世雅月份大了,便留她在家里陪着老姑姑,崔海正腿脚不便,自然也没去,余下的家人分别乘了三辆马车上到清华山。
冬日上山的香客不多,崔家一家人神色肃穆,到了清华观,志文带着两个小徒弟等在门口,彼此一番见礼,志文说道:“昨日你家人来递话,我就已将东西预备了。”
崔世君笑道:“有劳道长了。”
一行人进了道观,崔福先前送来的供奉,早已在案上摆下,崔家人净手焚香,先听志文讲了一段太平经,过了片刻,进来十二个道士,有崔世君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这些人进入大殿,和志文一同共念太上道君说解怨拨妙经。
崔世君立在殿堂一侧,她耳边听着颂经声,思绪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三魂六魄好似从身子里抽离出来,飘飘荡荡停在半空,她往下俯视,看着自己的躯壳,失了魂魄的她双眼呆滞,像是一个木头人,崔世君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声音却像卡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姐——”崔世柔轻轻推着她。
瞬时,灵魂像是被猛然拉回体内,崔世君顿时觉得心口一疼,她怔怔的望着崔世柔,茫然的问道:“甚么?”
崔世柔说道:“法事做完了,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听到。”
回神后的崔世君惊讶不已,她说道:“这么快?”
“你看看时辰,已经到了中午呢!”崔世柔说道。
崔世君看了一眼钟漏,原来这眨眼的工夫,竟已过了两个时辰,她一语不发,默默看着小道童们收拾着大殿里的东西。
一旁的崔世柔,站了许久,早就疲惫不堪,重新叩头敬香过后,夏小清和招弟一左一右扶着她到后面的耳房歇息去了。
不久,有个小道童来请崔世君去用斋饭,崔世君情绪低落,并无胃口,她没带阿杏,独自一人出了清华观,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前行。
冥冥之中,崔世君来到清华观后山的梅林,山风刺骨,梅树上结着花骨朵,偶有几朵梅花抢先盛开,顶着寒风傲然而立,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季,也是在此处遇到宁国老侯爷崔云,弹指之间,一年已过去了。
崔世君在梅林里立了半日,原本沉闷的心情平复许多,她见左右无人,欲折两支梅花把玩,这时,一道清冷又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何人在此放肆?”
崔世君一惊,她缓缓回身,看到霍云从梅林深处现身,那霍云看着呆住的崔世君,一步一步向前,嘴里还道:“这是先皇亲手栽种的梅树,岂容你这等小妇人随意攀折。”
说话时,他已走到崔世君身前,崔世君不可思议的说道:“老侯爷?”
霍云低头望着她,他的双眼犹如古井一般深邃,崔世君被他这般注视,难免有些尴尬,她躲开霍云的视线,说
道:“老侯爷不是刚刚回城,为何又到山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只听远处的群山传来隆隆巨响,脚下所站之处剧烈震动,崔世君脚步趔趄,险些摔倒在地,霍云伸手一把揽住她,脸色微变,崔世君大惊失色,不明所以的望着霍云。
第67章
震动不断, 对面的山体有巨石往下坠落,轰隆声不绝于耳, 霍云把崔世君牢牢圈在怀里,足有半晌,这震动方才停歇, 崔世君脸上惊魂未定, 只觉头晕目眩,尚且不知发生何事, 霍云面色凝重, 他道:“地龙翻身了。”
崔世君一听是地龙翻身,脸色变得煞白, 她以前听崔老姑姑说过,她出生那年, 长安城也曾遇到地龙翻身, 死伤者不计其数,短短三个月,长安城里米价居高不下, 百姓们生计困顿, 她家算是殷实人家, 亦到了节衣缩食的地步, 那圣上刚登基没几年,若非赶上秋收, 南方的米粮及时供应到京城, 许是会闹出大乱也不一定。
上回地龙翻身时, 崔世君尚在襁褓,自是全无印象,今日亲历眼前的景象,崔世君唬得惊魂未定,若非有霍云在身旁,只怕她会六神无主,方寸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