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1 / 2)

柏炀柏摊手说:“无能为力,那么——先这么着吧,我从外地赶过来,靴子都走出洞了,搭便车还叫人家撵下去,我困得不行了……我要去睡一觉,过半个时辰来给她收尸,你不知道哇,这种被蛊毒入侵的尸体一定要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否则就有传播疫病的危险,真是说不出有多危险。你看在她那么可怜的份上,就别再折磨她了,让她安安生生地咽气吧。唉,真是个可怜的妞……”说着,摆摆手,扭头走出房间了。

何当归略松一口气,原来柏炀柏并不喜欢她,看见她死也没有伤心,没有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她的意思,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还以为柏炀柏会情绪很激动呢……不过,这样最好,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柏炀柏的几十年道行毁在她身上,其实看见了幕后黑手毙命的一幕,她就算不重生一世,而是去正常投胎,或投不了胎,化为天地间的一缕烟尘,也没什么可羁绊的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走过来也不过如此,苦难,永远的主旋律,快乐短暂如烟火。

朱权呆呆望着柏炀柏的背影,然后又转头看一眼气若游丝的何嫔。她要死了!

恐惧攫住朱权,他全身僵硬,瞪着眼前苍白羸弱的小女人。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惊觉,他无法承受她即将死去的事实。

怎么会突然这样,早在三个月前,他不是就把她当成一个死人了吗?他虽然曾经很赞赏很倚重这个女人,但比她更得力的助手俯拾皆是,比她更美艳更新鲜的女人遍布王府,他早就当她死了。可是,为什么看着她在他眼前死去,他会突然喘不过气来?

不行,她不能死,她欠了他很多,她要醒过来还债。

朱权又冲着门口暴吼道:“红糖姜汤!拿红糖姜汤来!”从前常见她喝那个东西暖身,只要她暖和过来醒过来,她一定有办法自己给自己治病,她从来不看大夫的,因为她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大夫!为什么他的心皱缩成一团,她对他做了什么手脚?!

红糖姜汤第一时间被送来,这一次,不用朱权撵人,来人自发小跑离开了。朱权一把抓起调羹,舀了半勺深红的热汤,吹都不吹一下,野蛮地用手指掏开何嫔紧闭的嘴巴,将那勺滚烫的汤倒进去。看样子,他不是想“救”醒何嫔,而是想“烫”醒何嫔。

何当归嗤笑一声,这样喂法,只怕何嫔连半个时辰都撑不过去了,她喝不下去的。果然,下一刻,那昏厥的单薄人儿一阵颤抖,两下就把那口热汤咳出来。

朱权愣了一下,仿佛没意料到世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原来昏迷中的人还会咳汤,仿佛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他深吸一口气,又舀一勺热汤,这次他聪明了一点,吹了两下灌给何嫔。

身体颤抖。剧烈咳嗽。汤被原样吐出来,其中还带着点疑似血丝的东西。

不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意志,都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再加上逍遥蛊的可怕痛楚,即使蛊毒不发作,那些两三天前的痛楚余韵都能夺走她的命。何当归微微舒了一口气,让她就这么去吧,这一下她总算知道,自己只是“碰巧”重生了,不干前世的柏炀柏什么事,也没欠下他的人情,这样,她就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一世的柏炀柏了。

“不!”炸雷一样的声音,吓了何当归一大跳。

朱权突然又将何嫔从床上揪起来,茶色的眸子,瞪视着她的脸,疑心她是装昏骗他,他剧烈地摇晃着她的双肩,怒声咆哮着:“你给我醒过来!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本王命令你醒过来,你不醒,我就提着剑去杀了罗家所有人!”

去吧去吧,何当归心道,不用心软手软,尽管放开了杀。罗家那班小人个个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黑账本,将那些人统统拉去蹲大牢,一百个人里有一个冤枉的;让那些人报数,单数拉去砍头,十个人里也就有一个冤枉的。

“何嫔!我原谅你了,你醒过来给我道谢吧!”朱权一边含一口热汤,扣着何嫔的下颌哺给她,一边百忙之中抽空胡说八道,“你一定很感激我吧,那你快起来叩谢,你现在醒来,本王另有封赏,以后封你做皇后也不是不可能,那样你就能随便给你家的人封官了,你一定很开心吧,快醒过来!”此刻的朱权,像是失去理智的兽,神智早已被不知名的恐惧与焦虑驱逐。

何嫔的答案,是半口汤混着半口鲜血,齐齐喷出,染红了素花锦被的被面。

如火般的鹰隼的眸子,滑过她曾经乌亮现在细黄脆弱的发,她不肯睁开看他一回的眼睛,她与肌肤一个色泽的唇瓣、她瘦得仿佛不用碰就会自己折断的手臂,她要死了!不,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死了,这个单薄得不可思议的小女人,早已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一具不能再睁开眼对他笑的冰冷尸体。不,她即使睁开眼,也不会再对他笑了,他杀了她的孩子,他又杀了她,她以后都不会对他好了!

她静静躺在那儿,像是一朵被暴风骤雨摧残过的荏弱海棠花,一片美丽透明的花瓣都不剩了,她的根也断掉了,她马上就要被风吹走了!

朱权坐在床前,看着眼前的小女人,心中有如烈火在烧。他把脸埋进掌中,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兽,发出痛苦的低声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像从前那样子,不管受了什么伤中了什么奇毒,她都能自己治好自己,然后骄傲地宣布说,凭我的医术,这点小伤伤不到我,一点都不疼,两天就好了!为什么,她不能想从前一样全心对他,只要他一声低唤,她就立刻从睡梦中醒来,问,王爷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如意。

他现在觉得最不如意的事,就是他的何嫔不要他了,她要去轮回转世,她要去另一个世界对别的人好了,她抛弃他了,他永远地失去她了!为什么会这样,他从前对她一直很好,只有最近才变坏,她不能略过这一段,重新让他对她好,重新对他好,跟他重新开始吗?

他觉得她应该没那么容易死,觉得她只是心里有一点怨气,才会不理他的呼唤,于是,他轻轻戳一下她凹陷的面颊,好声好气地贴在她耳边,这一回,他终于向她道歉了:“逸逸,这一次的事是我没有查清楚,一时受人蒙蔽,才让你受了委屈,还害了咱们的孩子。只要你不气我,愿意跟我重新开始,我就加倍对你好,你想要什么我都拿给你,行不行?从前都是你听我的话,以后咱们换一换,我听你的话,行不行?”

不行,何当归帮昏迷的何嫔答道。你早就失去她了,你哪还有脸要求重新开始。

朱权觉得手下人儿好像动了一下的样子,他略感欣喜,然后继续软语道:“你不要只记恨我这次的无情,想想咱们俩的好时候,咱们俩一块儿看书,一块儿看月亮,你亲手做月饼,还喂月饼给我吃,你还给我……”顿了一下,他话头止住,转而开始历数他对她的好,“逸逸,你的要求我从来没有拒绝过,谢巧凤周菁兰找我办事,找十次都不好使,你说一次我就应下,你多看一眼的东西,我都暗中留下,过两天寻个名目赏给你,我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何嫔突然睁开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墙外的何当归的眼睛也立时睁得又圆又大,怎么可能?何嫔醒了?她怎么全然没有这一段记忆?何嫔……这个何嫔是她吗?

☆、第283章 何必含笑饮鸩

更新时间:2013-10-31

何嫔的眼珠变成了一种金棕色,看起来比朱权的茶色眸子更像异族人,只见她的眼轮一转,看到了床边的朱权……梨花花瓣一样的唇动了动,比了两个口型,当然,她早就不能说话了。

朱权愣了愣,他突然才想起,三个月前他曾下了一道命令,灌热炭将何嫔的嗓子烧坏了。她没了清灵悦耳的声音,就不能再在他失意的时候安慰他,而且,她一定恨极了他吧,他们,还能回到过去吗?朱权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半扑在床头上,用指腹抚着她的唇,许诺道:“我认识很多好大夫,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你,要体谅我才好,哪个男人听说那样的事不生气?我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了。”

何嫔还是重复那两个口型,连续重复了两三遍,何当归一下子就读出那口型是在说一个名字,孙湄娘。可朱权虽然略懂唇语,却没能读出这个名字来,他根本不知道孙湄娘是谁。总之,现在的朱权智力退化到幼童水准,他一把抓过一旁针线簸箩里的一个针垫,从被子里找到何嫔的手塞给她,命令道:“快把你自己治好!本王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苍白的手,软弱无力的垂下,握不住那圆圆的针垫。何嫔最后重复一回“孙湄娘”的名字,眼轮一凝固,就一直那么凝固着了。何当归松口气,原来是回光返照么,终于与痛苦作别了么,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朱权显然不这么想,他暴跳如雷,眸中是满满的怒火,他愤怒的咒骂她:“命是你自己的,你救活了皆大欢喜,你救不活也没有人在意,别以为我好稀罕你,我现在最喜欢的人是茜宝,她比你好多了!你一死我就去找她!”

何当归知道,那个茜宝就是他继何嫔之后发掘出的新宠,同样都是江南女子,同样都是灵气与才华并重,不同的是,何嫔已经走完了她的一生,而茜宝的美好人生才刚开始。

何嫔萎谢成地上的一朵枯花,激怒了朱权。他跨身上床,抓住她单薄的肩头,猛力的摇晃着,怒叫着:“你这算是在报复我吗?没有用,别以为我好稀罕你,我不在乎你,我一点都不在乎你!我才不会伤心!”掌下人不做反应,痛苦揪紧朱权的胸口,更用力的摇晃她,“你看看我!你不是最喜欢看我吗!你不是每天睡觉偷看我吗!现在我让你看了,你看看我!”

震天响的声音震落了房梁上的积尘,回荡在室内,传出了室内,回荡在王府。从午后到黄昏,从白昼到黑夜,不间断地回荡着,那声音逐渐嘶哑,就像是绝望的兽,凄厉悠长地重复一个单调的音节,令人不忍侧耳闻听。

窗户上出现了柏炀柏的脸,他犹豫片刻,转身离开了。窗户上还出现了周菁兰幽怨的眼睛,只闪动了一下就不见了。

最后,一个有着水样眼神和花瓣样红唇的黄衣少女走进屋来,走到床边,壮着胆子说了句:“爷,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你已几个时辰未进食了,奴家再也看不下去了,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况,何嫔是罪有应得,是她对不起爷,爷没有半分对不起她。”这个女子何当归也认得,是朱权的新宠茜宝,一个聪明的女人,何嫔被冤陷那次,府中多少女人都跑去看戏,其中就没有她。

“该死,醒过来!”朱权对茜宝的规劝充耳不闻,沙哑着嗓子叫道,“你醒了我任凭你处置,你不是恨我吗?我任凭你处置!”何当归心道,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茜宝又走近了一步,蹙着浅黛柳眉,细声道:“让她去吧,爷,你还有我啊,你太累了,你该睡觉了。让她去吧。”

“啊——”朱权面目狰狞地抬头蹬茜宝,瞪得她水眸蕴出一点泪,他将纸一样薄的何嫔按进怀里,绝望叫道,“她要去哪里,她哪里也不能去,她是本王的东西!啊——”

何当归简直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朱权了,要是真有这么舍不得,他怎么足足把他的爱妾何嫔浸在冰水中?青儿说,朱权就是“贞子的博士爸爸”,她不懂是什么意思,青儿又解释说,就是千古罪人的意思。朱权,你已经杀死何嫔了,仇恨已经结下了,而且没有一丁点弥补的余地,因为你当时把事情做得太绝。

朱权周身剧颤,仿佛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可逆转性,才短短半天时间,早晨那个风采照人的宁王就换成了一个青碴胡须的颓废男人,他一遍遍摇晃散了架的何嫔,一遍遍重复着没有营养也没有威胁性的话语:“你敢就这样放弃?你敢就这样离开我?我要杀光罗家每一个人,连你母亲也不放过,全都杀了为你垫棺材!何当归,你敢就这样丢下我?你说过要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说话不算数,你敢欺骗本王,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墙壁外的何当归撇一撇嘴,男人不讲道理时,简直比女人还要不讲道理十倍,他杀了她,又怪她不守信诺,朱权,你违背的承诺早已十个手指数不完,你这个背信的小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墙壁里的何嫔虽然是失去生命的木偶,却也在唇畔留下一个讽刺的弧度,似乎也在嘲笑那个男人的可笑。

可笑的朱权发出一声哀嚎,滚烫的热泪,滑下深刻的五宫,濡湿了他的脸,浸润了她的发,他麻木地抱着没有知觉的何嫔,朝她咆哮,呼喊,恫吓,诅咒,命令,指责,道歉,哀求,控诉,“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能被原谅吗?你不是说只要我一回头就能看见你吗?你不是说你的命是我的吗?你……你这么喜欢我,不能多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的泪水滴在她的胸膛,那里已没有了跳动,他将脸埋进她的发中,发出模糊的低号,失去她之后,他却突然醒悟,他不能离开她而继续走他的夺权之路,那条路上没了她,感觉什么都不吸引人了。只是连他自己都开始明白,他醒悟得太迟,她离开得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