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何当归低低重复着。
“是啊,瑄弟说这话时,我也是在场的,那情景真是分外温馨。”孟瑛将何当归一把抱起,就近抱到右侧一处水榭亭台中,一边继续为她上药,一边不遗余力地用言语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他勾唇道:“公平地比较,素娘容貌不及你,可你除了容貌胜过她,其他各个方面,皆不如她。不是我故意捧她贬你,而是你没见过她本人,等哪一日给你见者了,你就明白你二人的差别在哪儿了。”
何当归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凉的石台上,任由孟瑛将半瓶子刺鼻的金创药倒在脸上,心中道,见是早已见过了。可不管她有多好,孟瑄先喜欢和最喜欢上的人都不是她。
孟瑛是孟家的长房嫡子,从小在后宅内帏厮混,因此深通女子心理和软肋,知道戳在哪儿最疼。
吧唧一下嘴巴,他又兴致盎然地开口了:“素娘啊,她全名萧素心,是早年败落的武林世家永州萧家的嫡女,两年前,是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一位花颜月貌、玉立亭亭、善解人意的好女子,比我和瑄弟都大五六岁,最会疼人了,一开始我和瑄弟都把她当姐姐对待。彼时瑄弟很失意,咱们兄弟几个也不知他为何那般情状,爷们家的也不会安慰人,只好去央告跟我们走得最近的素娘,让她帮忙开解开解。”
“咝——”何当归到抽一口冷气,冷冷道,“你弄疼我了,棉布是用来裹的,不是用来扯的。”
此时,孟瑛上好了药,可伤处在下巴边儿上,何当归的下巴又尖尖的,裹缠不住,因此他就生了个法子,将棉布撕成三指宽、两尺长的长条,从她的头顶一直包到下巴,绕头两圈儿。可心中越讲越兴奋,而且话里还六成真、四成假,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相信了他的故事,手下一重,就弄疼了伤者。
“抱歉,”孟瑛漫不经心地道个歉,继续讲故事,“就这么开解着,开解着,素娘和瑄弟就有了夫妻之实。我一听闻此事,就立刻劝瑄弟娶人家,给人家一个名分,就算萧家已经散架儿了,可素娘到底也是大家之女呀,不能当成个丫头,那么不明不白地跟瑄弟。可素娘自己先开口说了话,她说自很早以前,她就不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行走江湖多年更是看得很开,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规条约束,成亲之事,日后再慢慢说罢。就这么着,他二人的亲事就一直搁置了。”
何当归默默地让孟瑛包头,包完后想开口说话,可却发现棉布缠得太紧,她连嘴巴都张不开了,模模糊糊地说了两个字:“木锨……”
孟瑛十分贴心地领会了她的意思,接着话把儿说:“瑄弟一直是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子汉大丈夫,那次我跟他提娶素娘的事,他却头一回装聋作哑地装听不见,直到我问得急了,他才说,自己一直拿素心当姐姐、当朋友,两人发生亲密关系实属意外,既然素心不急,那就等两年再说吧。当时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个想法,更不晓得他在等谁,可到了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他心中一早惦记的就是你。”
何当归垂眸,沉思不语。
“既然他们二人都不急,那我再急也没用,”孟瑛从袖中掏出一柄镶满黄玉的竹扇,晃荡两下,叽叽呱呱地道,“可没过几个月,素娘的肚子就大了,我瞧见之后惊呆了,去问她,她低头拭泪不语,问瑄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后来那孩子就那么遮遮掩掩地生出来了,什么时候生的我都不知道。我去问素娘,孩子他爹是谁,素娘结结巴巴地编故事说,她九个月前被山贼强暴后有孕,当时昏厥过去,没瞧见那人的脸。”
何当归抬眸,明亮的目光如一道闪电打在孟瑛的脸上,孟瑛略有心虚地用竹扇遮了遮脸,别开头说:“这一听就是谎言,因为九个月前她成日跟我和瑄弟在一处,准备祖母七十二大寿的事,绝对连一条山道儿都没走过,又怎会遇着山贼呢?素娘的武功不弱,什么样的山贼能制住她?因此,我就怀疑那孩子是瑄弟的,去问瑄弟时,他也是欲说还休,最后仍是将孩子栽赃给那名莫须有的山贼。”
“那你怎能肯定,”何当归嘴巴一张未张,却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那孩子就是孟瑄的?他是个诚实的人,真要有了儿子,不会不跟旁人讲明,让孩子的身份有瑕疵。他都有了好几名妾室,也不曾对我隐瞒过萧素心其人,何故独独瞒了一个幼子的存在?”
孟瑛诧异地瞪眼看何当归,她嘴巴一条缝都没张开,她怎么说出话来的?尽管声音模糊得仿佛是闷在了五六层棉被里面,可那确确实实,是何当归自己的声音呐!而且是从她身上出来的呐!只因太过惊奇,以致让他的眼珠子凸出,盯着何当归猛看狂看,彻底破坏了他的俊美形象。
“别瞪了,”何当归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张嘴巴地告诉他,“我曾习过腹语术,只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学得太过粗浅鄙陋,从来没拿出来现过眼,今次是头一回在人前用。”
孟瑛呆了一瞬,又围着她转了半圈儿,最后得出结论:“不愧为妖女,净会我们这些普通人见都没见过的怪本领。”
何当归的长睫盖下,像两把小扇子掩去眸中的情绪。她并没跟孟瑛讲实话,其实腹语术说到她这种水平,已经可以拿出来现一手了,不过她连青儿面前都没展示过或提及过。原因么,就是因为她这腹语术是在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里学会的,因此练成之后就成了一项被尘封的技艺。
前世的她博采众书,柏炀柏也曾拿过不少书来给她看,里面就有不少关于腹语术的介绍,她囫囵吞枣地读过去,觉得没什么用的一项技能,就丢在一旁不问了。
可后来被冤陷之后,她在水牢中度日如年,嗓子也坏了,于是就努力地回忆曾经在书中读过的关于腹语术的记载,日夜勤练。直到孙湄娘和罗白琼来投蛇害人的时候,她还没有练成腹语术,不能呼救也不能骂人宣泄;等到了周菁兰来投蛊害人的时候,她已经能用小腹断断续续地说出几句话来,可她什么都没说,将一腔恨意忍在心中,只为有朝一日出水牢后,能打周菁兰一个措手不及,用清晰的条理与言辞,辨清自己的委屈。
可前世的她终于没能等到伸冤的一日,等转世到此,她早早就将水牢那一段往事雪藏了,只是半年前有一次梦见了女儿湉姐儿,醒来之后默默垂泪,不由自主地就开始重练起了腹语术,竟然几个月内就突飞猛进,能说出连贯的话来。可是掌握这门技艺并不让她觉得欣喜和骄傲,所以就从未在人前用过。
之前在冰窖里醒来,她的嗓子有那么一阵子完全不能发出声音,她都没想起用腹语术跟陆江北说话。可现在下巴被布条紧紧缠起,孟瑛又叽叽呱呱地净拣萧素心的事说,话里的指意分明是故意气她,她这才忍不住用腹语术跟他对话,打败他的嚣张气焰。
从幻梦那次,再到桃夭院“洞房”那次,再到了这一次白沙山庄之行,孟瑄的情意字字句句溢于言表,她再听不懂看不见,就跟木头人没什么分别了,因此她不能光听孟瑛几句趾高气扬的离间之词,就判定孟瑄是个心口不一、同时辜负她和萧素心二人的负心人。就算有子之事属实,她也没立场跟孟瑄计较什么,这是属于女子的天生弱势。她只是想把事情问明白,仅此而已。
☆、第405章 姐姐为他诞子
更新时间:2013-12-08
何当归再问一遍:“三公子如何能确定那孩子是孟瑄的?孟瑄又为何对你闪烁其词,不肯坦白他和萧姑娘有一儿子的事?他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不要说萧姑娘如你所形容的那么好,就算是身份低微的贱籍,风尘女子一类,他也不该隐瞒自己的血脉。”当然了,她用的是腹语术。
孟瑛像参观新奇动物一样,绕着何当归一圈又一圈地观看,感慨了两声,方回答她的问题:“很好解释啊,他可以接受一名没感情没印象的歌妓或丫鬟给他生子,却不能坦然面对,一直视若知己的大他六岁多的‘姐姐’为他诞育一子。于是,素娘善解人意地不惜自毁清白名声,也要让老七心里过得去,就说腹中骨肉是山贼的儿子,而老七又一心一意鬼附身地惦记着‘某人’,就这么着,他就默许了素娘的那个说辞。”
“他默许了?”何当归挑眉,腹语道,“那么,如今既然孟瑄打算娶萧姑娘为妻,一定会给‘他的儿子’正名吧?”
孟瑛满脸遗憾地叹息着说:“何小姐你不知道哇,这其中还有一个缘故,素娘所在的萧家败落了,她的亲族也散落在四方,无迹可寻了。因此素娘分外思念她的亲人,尤其是她的兄长和小侄子,瑄弟因此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儿子跟素娘姓‘萧’,当成是她的亲侄子带进孟家去,算是补偿一点他以往对素娘的歉疚,并且也让他的心中舒服一点,因为他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他跟素娘有了一个儿子,唉……”孟瑛阴险地摇头叹气说,“可能他将来某一天能接受这个儿子,也接受素娘默默付出的感情吧……”
“……”何当归听得无言以对,只能最后确认问,“三公子所言真的句句属实?萧姑娘真的是永州萧家之女?”幻梦里面,孟瑄只告诉她说,萧素心本命素潇潇,是那位丢了身家性命的丞相胡惟庸之养女,更多的来历却是只字未提。既然是养女,那萧素心肯定也有自己的亲爹亲娘,她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为什么孟瑄却略过这些关键点,没有对她言明?
孟瑛肯定地点点头,摇着镶玉竹扇笑道:“是啊,永州萧家的来头可不小啊,这样论起来,素娘虽然是漂泊孤女,身份倒比何小姐你高一些。她以尊贵的嫡女身份,端庄秀雅的清姿,以及女子中甚是少见的侠女的豪迈英气,还放下了女儿家最难放的矜持与名节,多年来都一直随在瑄弟左右,不离不弃。而瑄弟也是性情中人,很多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谁真心待他,谁曲意奉承,他都心中有数,早晚自见分晓。何小姐你是知道的,瑄弟也是个心软的人,他的心一捂就热乎。”
“……”
何当归心下一沉,如此听来,孟瑄与萧素心真的有个儿子了……呼……她究竟在计较些什么,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不是也会有吗?
既然萧姑娘同孟瑄已有夫妻之实,孟瑄也打算着娶她,那孩子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自己真是在替古人担忧了……三年之后的孟瑄跑来,究竟有何意义?假如他早就跟别的女子保持那种“红颜知己式”的关系,他又何必着意嘱咐她,要将萧素心的红线牵出去,别在自己和孟瑄之间搀和……不是早早就搀和进来了么,比自己和孟瑄开始得更早,也认识得更早,甚至相恋得更早。
谁说那种一方苦苦守候默默付出的“姐弟恋”就不是恋情的一种了呢?孟瑄对萧姑娘的依赖与亲昵感,其实也是溢于言表的,一口一个“素心”地叫着,每次提起她好像眼神也特别的温暖、出奇的明亮,而自己只是太迟钝而没发觉而已。又或许,连孟瑄自己都未发觉,他对萧素心的感情是怎样的,就像,自己从三年前第一次碰到孟瑄其人,一直到昨天为止,都没能看明白自己的心。
连自己都骗过了,又怎能不拿话去骗别人呢?所以,她也不能斥责孟瑄是个无信的骗子,明明兴冲冲地跟她私设喜堂,又自作主张地准备了那许多誓言,“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人,宠你,不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都做到,对你讲得每一句话都真心,不欺负你,不打骂你,永远相信你,别人欺负你,我会在第一时间出来帮你,你开心了,我就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了,我就哄你开心,永远都觉得你是最美的,梦里也会见到你,在我的心里面只有你。”
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似的,单是第一条,他老早就做不到了吧?只疼她一人?他不疼他的红颜知己兼“姐姐”,也该疼一疼他们的白胖儿子吧……呼……她轻轻甩一甩头,让发昏发涨的脑仁儿清醒一些,自己究竟在钻什么牛角尖?男子三妻四妾是世间常理,而她应该是女子中最最幸运的那种,能得夫君的万千垂怜,在其他妻妾的几十倍之上,这点她是毫不怀疑的。说到底,孟瑄和她共有的一个通病,就是自诩脑子聪明,学东西天分高,却是彻头彻尾的感情白痴,恋上了也不知道,心中对对方难以割舍了也没发觉。孟瑄对萧素心,只怕就是停留在“有情却未觉察”的那个阶段罢。
通过孟瑛的话,她亦基本可以确定,孟瑄与萧素心之间的确也是一段真情,而且有了儿子之后,牵绊又深了一层。再回思前事,幻梦里的孟瑄冒死来见她,其中一项嘱托的任务,就是让她解决萧素心,那时的他已经是实实在在跟萧素心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了,可他提起萧素心,仍然是避之不及的口吻,仿佛不能接受对方似的。可等到需要他摊牌,说出萧素心的来历和软肋,让她好知道,如何更有效地打败“情敌”,他却表现得迟疑万分,在那一个联络随时会中断的紧张关节,他还反复求她让她对“情敌”手下留情。
这可真真是太可笑了,孟瑄一口气活下来的这三十年里,究竟接触过多少女人,他到底有没有半分了解女人?一个自己一直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怎么会对一个跟自己夫君生下儿子的第三者抱有仁慈。三年后的她,留给孟瑄和萧素心的最后的仁慈,也只是不对他们下手,选择自己默默离开,而做不到满怀“仁慈”地跟他们一大家子人和和气气地朝夕相处。
何当归再次甩甩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脑中的负面想法给甩走,可事实上是根本甩不走的,从几年之前,被青儿灌输了一夫一妻的信念,再联系自己的前世景况,让她前所未有的渴望一个“一心人”,与之白首不相离。如今幻想彻底破灭了呢。那回拜堂的誓词中,还有一句“永远相信你”,孟瑄发过这样的誓,她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并且一直搁在心里没忘,当成一种行为约束。
现在,他那位带着一脸小人相的哥哥孟瑛来挑拨离间,她第一反应就是排斥,她选择的是相信孟瑄,可是,孟瑛的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上次洞房时,孟瑄的表现甚至能成为孟瑛之言的佐证——当时她问,“昨日我听孟三公子提起,你有个叫萧素心的好朋友,是吗?她有儿子了,是吗?”
孟瑄的表情立刻就变得有些怪,还很心虚地回答说,“是啊,素心有儿子了,我哥真是的,怎么四处跟人提起此事,我们明明约好不公开的。”
……
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一点刺心呢。孟瑄,那个率先爱上她的孟瑄,她也不知不觉中早就爱上的孟瑄,却因为她的逃避和自欺欺人,而先跟别的女人生了儿子,有了另一般不一样的情愫。他跟萧素心的情,跟他和她之间的完全不同,那种感情是脚踩在地面上的,朝夕相处中产生的踏踏实实的感情,是有的放矢,有理可循的。
不像她和孟瑄之间,一直是孟瑄单方面的付出,然后她被动接受,最终被打动,才满怀感动与感激地接受了他的深情厚谊。可是从下午到现在,她都对这样的深情厚谊抱着小心并忐忑的感恩之心,因为她不知道上苍这一回为何如此厚待,让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给她这么深沉而牢不可破的爱情。
同时,她也不知道孟瑄的这种深情厚谊,究竟从何而来,就算她和他从各方面讲都有相似之处,可相似的人未必就有缘相互吸引;就算她在水商观救过他一次,可他后来还了她更多次,早就不欠什么了;就算她的貌美,孟瑄肯定见过比她更美的,依着她瞧,萧素心就真的很不错,比她有亲和力多了,而且二十多岁的年华,是一名女子盛放的季节,身体蓬勃而有魅力,这也是孟瑄跟萧素心相好,却从来不拿青涩的她“开刀”的原因吗……上次往眼睛里滴地乳,是谁帮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