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用常诺的身份来访,就是想借用下他这身官衣的威慑,让何当归把清园中那两万石的新粮交出,事后孟瑄追查起来,也不过按着二十文一斗、两百文一石的市价补还银子给清园。可没想到何当归如此乖觉,对朝中规制也一清二楚,还说什么从戏文里听来的“文官管民、武官管军”,“唯一能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是每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她骗三岁小孩子呢!到底谁教过她这些官场幕后运作的事,真叫人不可思议,她才十四岁。
不行,一定要连威吓带利诱,逼她交出那珍贵的两万石粮食不可!他暗中下定如此决心,然后板出一张很凶恶的面孔,冷笑道:“昔日里,圣上就对东晋谢灵运所说的一句话推崇备至,‘天下财有一石,贪官独占八斗,奸商得一斗,天下百姓共分一斗’,以此来告诫文武百官,贪财敛财、占那八斗钱财,也只是当时受用,过后等圣上纠察起来,官倒财散,不过多重蹈覆辙一回。”
何当归才不是吓大的,平静道:“孟家贪不贪、清不清,圣上看了几十年了,心里自然有谱,你我说了都不算。”
“不是贪官,那就是奸商啰?否则,为何囤积如此大批的粮谷?光靠你们几个吃,那些粮食都要霉了。”常诺挑刺地问道。其实,大户人家屯粮很平常,又不拿出去卖,怎么就能跟奸商挂上钩?人家就是“家有隔夜粮、心里无慌张”,人家就是骚包,偏爱搁着几千石粮食发霉,又碍着谁了。要是拿屯粮的行为治罪,那这天底下的富人都可以拉去砍一回头了。
一闻此言,何当归径直起身,在她的案边账册中一通翻找,抽出其中一本藏蓝封皮的老册子,熟门熟路地翻到了中间某页,摊到常诺的面前,以食指点着其中一行,连敲两下说:“将军请看,这是那两批谷米出入账的记录,签名处有柳记、伍记米铺的朱砂戳子,每批一万石,两批就是两万,全都是今年一月下旬购得的。当时我们家可不晓得过两个月会有大地动,粮食会涨价,将军又怎能将我们跟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相提并论呢?”
常诺直到她叽叽呱呱说完一大半时,注意力都没放到那账簿上,原来,他的心念一下子被她的纤纤擢素手给牵引走了。古时有一王者拿歌妓待客,席间客夸赞了那击鼓的乐娘,说她的手比玉更温润、比雪更洁白、比云更柔软,辞别的时候,主人就将乐娘的双手斩下,送给客人留念。大约,那一名乐娘的手,也不会比何当归的手更美丽了。
最美的地方,是那一瓣瓣樱花花瓣一样的指甲,让人忍不住抚摸、把玩、然后捏碎……他这么想着,就真的抚上去,才发现她的指甲表面涂了一种透明而晶亮的蜡状物。
“常将军?”何当归任他捏着自己的手,仍不疾不徐地解说着,“至于囤积这批粮食的原因,夫君也大概跟我提过,扬州四月里有种时新的杨梅果,拿来酿酒,滋味美妙有回甘。他是打算到时延请几位酿酒师傅,将粮食和果子酿成美酒,转运到山海关犒军。”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们都跟风家的船队定好船票了,将军不信的话,尽可以去查。”
常诺闻言抬头,直愣愣地驳回道:“定过风家的船?这不可能,两万石粮食至少酿酒万坛,从南到北,这么大的一宗生意,怎么可能不过我!”
嘟嘟嘟说完,他才省味过来,自己失言了!风家生意,凭毛过他?仰头瞄一眼侍立一旁、浅笑不语的何当归,常诺心里大感不妙,正要说两句补救的话,青儿却浇完了花,从楼上下来了,搭眼就看见常诺的老黑手抓着小逸的小白手不放,一嗓子吼上了天:“呔!原来你也是来借机亲近小逸的色鬼,她都嫁人了还打她主意,难道天底下的女人不够分了,你们个个都惦记她!”
常诺受惊缩手,解释道:“怎么会,我一直都拿她当妹妹,半分邪念都没有的……”话到此处,他又想自扇嘴巴了,他的常诺身份根本不认得何当归,又怎么拿她当妹妹!可他明明就是对她的手生出了一点倾慕之意,借过来观赏一下,就跟赏玉也没什么差别,更不可能有别的意思了,怎么就色鬼了。
常诺心虚地再次抬头,看何当归玉容无波的脸庞,心道,人家本人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都安安静静地让他抓了,那个廖小妞又咋呼个什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不料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抬头看去的一瞬间,何当归抽了抽鼻子,咧了咧嘴,然后放声大哭起来,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罗帕扬风一展,铺开盖在脸上,哭声悲戚不已。青儿急了,上前用更严酷的字眼责骂常诺这一个色魔,欺负女人要遭天打雷劈,并把何当归搂在怀里,轻拍安慰。
常诺委屈不已,摊手道:“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她瘦的像个孩子,我不喜欢这么瘦的类型。”
何当归闻言大哭着跑开了,口中嚷嚷着“我不活了!”蹬蹬蹬地跑上楼去。而青儿则惊恐地用手抓脸,瞪视常诺,自我感觉良好地嚷嚷说“原来你的目标是我!救命啊,你别过来呀!呀呀,有色魔!”说完也蹬蹬蹬地跑上楼去。
就这样,两个正谈话谈的好好的女子都被吓跑了,常诺愣了小半晌,渐渐回过味儿来,觉得何当归根本就是假哭,可方才闹了这么一出,他也不好直接上她二楼的闺房去找人,谁知那个廖青儿还会给他起什么新的别号。他扬声喊了两回,楼上都没人搭理他。
此事五更已过,有早起来那对牌的管事婆子往这里来,常诺耳朵一竖,就听见了几道墙外的脚踩路霜的声音,于是,他一个纵身跳出水谦居,在距此比较远的地方跟那婆子“不期而遇”,刚好那个婆子也认得他是七公子的重要客人,常将军。然后常诺就编了个理由,要求在这里借宿上两日,而婆子殷勤还来不及,哪有不允的道理,这种贵客借宿的事,向来都有定例的处分,也不必报当家的娘子,一头引着过去客房,只几句话就妥当安排妥当了。茶水、客饭和俏婢一条龙的服务,说话就到了。
常诺打的主意,就是留在园子里,继续说服何当归叫出粮食,实在不给,那他只好来一回硬的了。虽然心中不很愿意做强压人的事,但他一出雷霆手段,何当归再磨牙也难消受,到时候,宁王交办的事才能够速速成行。清园的这两万石粮食,宁王和他的蒙古骑兵都志在必得。不光是那一头因为军粮紧缺,粮食么,凭借权势财力没有搞不到的道理,最关键的一点,只因为这批粮食,乃孟家名下的囤积粮,来日皇帝追究起来,那么担负这个后果的自然就是……
与此同时,何当归在水谦居二楼研磨写信,转眼间就龙飞凤舞的写好了两封,眼里半滴子眼泪都没有。常诺那个对女人比较呆的人都能猜出来,实在是她的演技不大精心,哄他顽呢。当然了,青儿身为她的死党,也知道她那一声是假哭,因为青儿认识的何当归,该哭的时候往往一声不吭,不该哭的时候放声大哭,里面怎能没有怪。
“你写信给谁呀,小逸?”青儿虽然全程配合了何当归的演出,可她现在还是完全糊涂的。看着一脸肃容的何当归,她偏头发问:“你不是最支持救灾的事吗,昨天还打发了人去城里打听官府赈灾的消息,好跟着凑一份子,怎么现在官府派人来了,你又不给他们了?”
何当归徐徐吹干新写的信笺,白了青儿一眼,嗔怪道:“跟我过了几年,你怎么从来都不长个脑子,我的真本事一点没学着,倒比刚认识我的时候更像一个傻大姐了。常诺他是哪门子的官差,他就是宁王的鹰犬,来吃孟家这一头肥羊的。认准咱们这个突破口最弱最好欺负,所以就来咬咱们了,你被人家卖了还在帮他数钱,叫我说你什么好!”
“啊?你前夫的跟班,来打咱们的主意了!报警,快报警!”
☆、第498章 劫财劫色三孟
更新时间:2014-01-07
晨风带过了廊前的几片花叶,摇摇欲坠,又将坠不坠的,直让人昏昏欲睡,于是,何当归和青儿都在水谦居二楼寝房里装睡了。本来她的主要日常事务只限于打理清园内的一点杂务,而且清园散漫了好几年了,如今也不可能一气儿步上轨道。因此说一句实在话,清园有她没她都一样,她操心十天和撂手八天,也没什么大分别。
如今清园里的能称“主子”的人只她一个,再有一个先前霸着当家权的帛儿,被揭发出私买小孩子的事之后,也交代不出为什么要做这样不道德的事,如今被软禁在她的院子里,让两个中年媳妇子看护着,院门口锁着铁栏杆门,饭菜只从铁栏杆缝儿里塞进去。
再有一个,是孟瑄的乳娘冯氏,也在园子里住,体面如主子,使唤四个丫头并四个杂使,是两年前接过来看园子的。寻常的大家公子哥儿有五个奶娘也不稀罕,而孟瑄从小就不吃人奶,也是孟家上下都知道的事,所以冯氏也就空担个奶娘名儿,如今在清园里吃穿和主子一样,也是她的造化了。
清园即将迎来的一批主子,是孟瑄的庶兄孟贤和胞弟孟琳、孟瑜,他们听说孟瑄在扬州修起了一座别院,而且用的是大哥孟贤早年描画的一张图纸,因此纷纷来了兴致,途径扬州时就要过来住十天半个月,赏玩园林风光。早说了马上到、明日到,随行的小厮也遣过来几个报信,可十天过去了,正主还是不到,愈发连音讯都断了。
昨天,青儿挂着阴险的嘴脸,突然乌鸦嘴道,难道他们三个死在路上了,还是在半路上被山贼给劫财劫色了。唬的何当归连忙捶她一下子,呸呸,这样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就罢,哪能院里面还有下人的时候就嘀咕出来,好好儿的哪有咒人死的道理。并感到忧心,似青儿这样不盯防的人,将来可怎么做大户人家的媳妇儿。
话分两头,既然何当归目前是清园最正统的主子,她就有一言决断仓廪里粮食的处置方式的权力,常诺身份再尊贵也是客,他想要清园的粮食只能过何当归这一关。
在来清园之前,他万万都没想到,何当归那里会那么难说话,还以为孟瑄离了清园,事情会通行无阻的办妥。然而从何当归手里栽了一回后,常诺不是不想速速用武力解决,可宁王之所以想要这批粮食,就是想得一句“孟家主动献军粮于宁王”的小道言论,而强抢来的粮食,效果无疑会大打折扣。因此,现在常诺就在客房里想点子,想找个可以迫使何当归交粮的计策。
直送走了常诺将军后,何当归提笔写了两封快信,让近日里用顺手的两名家丁贴身收藏了那信件,送去那该送的地方了。一旁的青儿自打听说了那常诺阴险狡诈的真面目,一直嚷嚷着上陌茶山庄里找几个保镖来,再不行,就去隔壁的昕园中报信,叫齐玄余那家伙来保护她们的人身安全。
何当归抚额,刚要告诉青儿,齐玄余和常诺本是一路货色,且齐比常更坏十倍,倚在窗边敷面膜的青儿却先低呼了一声:“那个、我下去一下、你不用下来!别来哦~~”说完就跑下去了……
何当归见青儿如此一个鬼祟状,不由奇怪起来,青儿还从未瞒过她什么事情,这又是作什么怪。从楼上看下去,只见青儿拉着一个面生的媳妇子,两人神神秘秘地咬耳朵,而青儿的表情,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切齿的。
何当归见状挑眉,但见那个媳妇子穿的是清园中统一的仆妇服色,应是园里的下人没错了,她却有什么悄悄话要单独对青儿说?青儿又有什么事需要背着自己来的?
前一段时间,青儿受聘于孟瑛,在这里推广过几日她的管理学办法,帮园子节省、裁去了每日三十两的不必要用度,大令孟瑛刮目相看,本来一开始他聘用青儿只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找个机会半推半拒,把生米煮成熟饭,将胖姑娘收入囊中。没想到人家青儿倒很当一回事地赴任当差,做得似模似样,临走只支了八两银子的工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更让孟瑛心头滋味莫辨,越难到手,反而越挂心了。
后青儿转身一离开,当时管账的帛儿贪下了功劳,白眉赤眼的,不光浑说,那些好法子本是她想出来的,还把每日里将近三十两的闲余银子给巧计贪墨下了,二十多天里就黑搂了六百两体己钱。
再后来,何当归接手这里的一摊子事,听说了这段公案后仅一笑作罢,在她看来,胜负已分,再对那帛儿穷追猛打就太过了,遂掩过了此事不提。青儿如何肯依,她生平最厌那些剽窃者,何况都剽到她头上了。
于是乎,青儿领人去找帛儿闹,要先收缴了那六百两被贪墨的公中银两,六百两的银子说重不重,可也足够一个中平人家吃用五百年的了。最后青儿等人在帛儿那翻箱倒柜的找,就只找到四百两现成的银子,再把衣裳首饰一打对,湛湛有五百两,多的再没有了,估计是卖那七个小孩儿给花完了。这种情况本就是死账,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上来,账面做平也就完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可青儿第一次见帛儿就不顺眼,听说她同时“霸占和睡过”孟瑛孟瑄二兄弟的事之后,差点没扛着一把镰刀去找帛儿火并三百回合。这一回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青格格她当然不会心慈手软,于是先缴扣了那四百两现银,又将帛儿屋里所有还像样的锦衣、舞裙、首饰、摆件儿,全都叫人一股脑地裹去城里典当了,得银一百一十两不在话下,也全都回笼到公账上。
可寒冬才刚过,总不好让人家帛姑娘光屁股裹被窝子吧,于是,青儿大方地命人捡两件半新不旧的奴婢衣裳给她穿。而先前典当东西的时候,青儿见帛儿的肚兜手工精致、上面绣的春宫看得人血脉贲张,很值两个银子,就叫人一同当了。回头一瞧帛儿的双乳挺翘,一般的肚兜皆都兜不住她的,并没有人有合适的肚兜匀给她穿,于是只好叫她空身穿外衣了。
另外,帛儿自从入了园,孟瑛亲口发过话,每月初一都关给她十八两银子的月例钱,吃用均按着主子的例数来。
这一项数,也被青格格辣手摧花的给撤除掉了,说每月只能给帛儿两百大钱,下剩的都得还债,还完为止,而且那欠下的九十两银子用的是民间借贷的最高利息,利滚利,第一月有四两利息,第二月就得变作六两五钱的银子,以此类推,把那份儿月例钱全扣完了也得还八个月。至于每月两百大钱的月钱,是按园子里三等丫鬟的例发的,可帛姑娘也不能死皮赖脸、不劳不作的拿这个钱,三等丫鬟的倒夜香和刷马桶的活计,她至少得择一干之。
每日里,帛儿在她的席碧斋院子里刷马桶,一双美乳在衣裳里左右晃荡,有时候襟口拢不严实,间或就晃出一个半个白胸脯来,真真辱没节烈。间或还有家丁小厮之流,有事没事就爱在她院子外转悠,感叹一个美得跟狐仙似的大娇娥,这么折辱法儿可真叫人心疼哪,快看,左乳的乳晕都滑出来了……
因为青儿是当家娘子何当归的副手和传话筒,又是小道消息传的“准三奶奶”,既然她老人家发了话,管事们少不得一一依从了她。
青儿从前还真没这么糟践过同性,有首歌里唱的好么,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这一回,她这样子埋汰那个帛儿,一是因为帛儿钻孟瑄的卧室,玷污了孟瑄的清白,抢占了小逸的专属福利;二是听闻帛儿的贴身侍婢告密说,“冲喜”的事全都是帛儿搞的鬼,害得何当归出嫁时一点风光都无,还差点送命。
三是给那些被拐卖的小孩子出气,何当归看过那些孩子,一个个肥胖体虚,诊脉后推断到,他们大约是吃过一些肃清肠胃的烈性药物,吃之后倍感饥饿,帛儿再拿来奶油、松糕、酥油果子等不挂胃的吃食给他们狂吃一通,一两个月下来就变那样了。何当归开了两个方子给孩子们养胃补气,但也需徐徐调养上小半年才能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