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以帕拭泪,摇首道:“是妾身不好,一下子说漏了嘴,求夫君雅量宽容。也求祖母别责怪他罢,夫君从军多年,出来之后看什么都新鲜,也是人之常情。妾身怯弱,侍奉不好夫君,又担心长此以往,于夫君健康不利,妾身……”言到此戛然而住,默默拭泪,那怯弱不胜的模样,连女子看了都要心疼的。老太太身后的几位嬷嬷无声叹息,然后把谴责的眼神递给孟瑄。
“啊?”孟瑄一头雾水。他犯了什么错?老太太责怪他什么?
“书呢?”老太太又问。
“什么书?”孟瑄奇怪,“孙儿事忙,没空读书。”
何当归面露羞惭,趴到老太太耳边,悄声说了句话。孟瑄竖着耳朵听,中有“春宫”字样,仍是糊涂得很。然后,老太太叹气道:“难得清宁你识大体,又为小七着想。那就这么办吧——篙嬷嬷,你去跟洳姨娘、褒姨娘说,让她们那边儿都准备上,小七要去她们房里歇,先从洳姨娘开始。”
孟瑄闻言勃然变色,洳姨娘、褒姨娘?!她们不是,母亲一年前给纳的两房妾?为什么让他去她们那里睡?何当归给老太太说了什么?
一双黑得不见光的眼眸,冷冷落在何当归面上,使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这一幕情景落在老太太眼中,更加坐实了何当归的话,把孟瑄的罪行落到了实处。又见孟瑄瞪媳妇儿瞪得“凶恶”,这还是当着长辈的面儿呢,私下里还不定怎么样呢,于是老太太又吩咐另一个嬷嬷,“你去库房,把那一挂粉水晶家训珠帘取来,给他们挂床上。”
家训珠帘?孟瑄听后,面色更是多云转阴,直盯着何当归瞧,不知她怎么跟祖母攀上的交情,又对祖母说了什么。新婚第二日,就让他挪去洳姨娘房里睡?这是她的心愿吗?她就这么不耐烦应付他?
何当归有点心虚的低下头,躲避着孟瑄锋利如刀的目光。
少时,那一挂粉水晶家训珠帘被两个婆子“呼哧、呼哧”地搬进来,四五个人“哗啦啦”地扯开,嗬,好一道水晶帘,每颗晶莹透明的珠子上,都描着一个簪花小楷,九千八百多颗珠子串在一处,串出了一套孟家家训,架起来在灯光下一朝,璀璨华美如梦。
孟瑄听说过这串珠帘的名堂,还听说,簪花小楷抄写的,主要是家训中“戒色”的部分。这么见鬼的一串帘子,老太太为何要赏给新婚燕尔的他?
水晶帘被几名嬷嬷小心翼翼地架着,一步一步挪到椿木雕大床边上,七手八脚地把帘子挂起来。不过不是挂在床帐外面,而是挂在了——大床的正中央,把好端端的一张华美大床,从正中央纵向一分为二!
孟瑄凝目,瞧一眼那些忙活得不轻的嬷嬷,又瞧一眼低眉顺目的何当归,阴测测地问:“清儿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老太太强势地说,“瑄儿你虚心听从就行了。有这样贤惠的媳妇,你该庆幸才是。要不是她贤惠,我也不知道你现在变这么坏了,此事我暂且替你瞒着,下次告诉你娘,看她不捶你!去姨娘那儿也须得节制,我还会派人去查,为了你这个事儿,老身要在家里多住两个月。”
孟瑄前后联系,终于可以肯定,是何当归进谗,让老太太觉得他耽于女色,不爱惜身体,所以,满屋子丫鬟老婆才像看害虫一样盯着他看!
他似笑非笑地向何当归深深一瞥,好丫头,她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么。让他去别的女人那儿歇?她倒大方。
家训珠帘挂好之后,老太太也乏了,起身走两步,打了个嗝,觉得昨夜的积食和胸中的块垒尽数消散了,整个人身轻体健的,老太太顿时喜从中来,连声夸赞何当归的手巧、茶香。嬷嬷们也很笑得合不拢嘴,因为老太太的这口气儿憋了一天一夜都打不出来,可愁得慌呢。七园这一趟真是来对了,七奶奶好本事!
何当归笑吟吟地将老太太送至门口,曲膝福礼,曼声道:“天黑路滑,祖母慢行。”并目送她们离去。
回身进屋,孟瑄正坐在床边,优雅地用着一盏香茗,从描花瓷盖上看过来。
“说说吧,娘子,你打算睡帘子里侧还是外侧?”
☆、第600章 告了夫君一状
更新时间:2014-02-17
何当归警惕地看一眼孟瑄,扬着下巴,示意他看身后的珠帘,冷然道:“那道水晶帘一撞就碎,还有那个‘戒色’的家训,墨迹一擦就掉了。我劝夫君还是收敛些吧,祖母让爷挪去姨娘那里歇着,爷就从了她老人家的意思,乖乖去找姨娘吧。”
孟瑄优哉游哉地啜饮完一杯香茗,将杯子一搁,在何当归警惕的视线中,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缓缓伸手探向她……
何当归做好了被打或被“欺负”的准备,不过孟瑄只是将手伸到她脑后,刷地抽走她簪发的象牙筷子,抓散了她的发髻,轻揉两下,勾唇道:“我是怕成亲第二晚,就依从祖母的意思去妾室那里,你的面子上过不去。可夫人你也如此规劝我,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何当归一愣,没料到这样就打发走了瘟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看你急的,脑门儿都冒汗了,”孟瑄捉住她的肩头,把她摆到床边儿上,“我让丫头打热水来给你梳洗。头发就别弄湿了,今天我不在这里,谁给你蒸干长发呢,睡一夜该头疼了。”这么说着,他长袍一撩,竟然真的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何当归是做好了告密之后,等他向自己发怒的心理准备的。没想到轻轻松松就过关了,孟瑄这算是生她的气,赌气走了吗?这也怪不得她,虽说夫妇一体,她不该在长辈面前说孟瑄的坏话,可她说的全都是事实,也全都是为了孟瑄好,再来一次她还是要向长辈告密:夫君他酷好品阅春宫!
谁让他乱翻她的嫁妆,从嫁妆中扒拉出燕王的那一包袱春宫画册,还拉她一起看。这么无耻的行径,再不让他的长辈出来管管,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呢。她这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老太太当然赞赏了。
“夫人。”两名陌生面孔、身量苗条的丫鬟走进来,齐刷刷福身道,“七爷让奴婢来服侍奶奶梳洗、就寝。”另有几名小丫鬟清理餐桌,端上热水。
“七爷去哪儿了?”何当归并不叫起她们,温婉发问。
“洳姨娘那儿去了。”其中一人保持行礼的姿势,恭敬答道。
另一名丫鬟却不等何当归免礼,自发站起来了……何当归瞧去时,见她神情一派天真,像是不觉得有异,猜想她这不合规矩的做法,应该不是不服管束,而是她的规矩学得太少,没有伺候主子的经验。联想到孟瑄很少用家里下人服侍,也可以解释这一点。
何当归顿了顿,方微笑道:“我的那几个陪嫁丫头真是懒到家了,在家里时好歹还给我端个茶送个水,过来这边,她们到成主子了,打发你们来跑腿。还是孟府的丫头好,够勤谨。”
自己给自己免礼的丫鬟鹿瑶连忙笑道:“奶奶说哪里话,我们还怕伺候得不好,惹奶奶不高兴呢。昨晚缠着薄荷姐她们问了半天,才把奶奶的喜好问出个一二三。那,奴婢伺候奶奶洗脸匀面吧?”
何当归但笑不语,也不起身。
另一个丫鬟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她是孟瑄特意指派来伺候何当归的荷藕,她眼灵心活,听出七奶奶话里的意思,不是埋怨薄荷她们太懒,而是嫌近身伺候的人,不是她的陪嫁丫鬟,却是两张生面孔,使她心生不满。
想到这一点,荷藕赔笑解释道:“奶奶不知道,陪嫁的丫鬟嬷嬷们,都得去冷嬷嬷那儿报道一回,少则三日,多则一个月,再发还回来。这个是府里的老规矩,从前大奶奶二奶奶嫁进来时都这样。不如奶奶先将就着用奴婢两天,或者奴婢伺候得合奶奶心意呢。”
“向冷嬷嬷报道?”何当归蹙眉,“最迟一月返还?”
“没错,冷嬷嬷是府里的教习嬷嬷,专门负责调教丫鬟。奶奶不必担忧,像薄荷姐那样出众的,三天就回来了,说不定能升到一等丫鬟呢。”荷藕保持微笑行礼的姿势,尽管她腿肚子都酸了,动作也毫不变形,笑容也维持柔和。坚信第一印象很重要的她,决心要从几个丫鬟中脱颖而出,让主子最先发现她的伶俐。
教习嬷嬷,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调教新嫁娘的陪嫁丫鬟?!还是孟府的老规矩!何当归历数南方几大以规矩苛刻而闻名遐迩的望族,也想不出哪一家有这么奇葩的规矩。
陪嫁丫鬟是出嫁小姐的附属品,和嫁妆的性质差不多,而媳妇的嫁妆,绝对是自己支配了算,只有犯了七出之罪的媳妇,才会暂时被婆家扣留嫁妆。这才是适用于整个大明的通行规矩,否则还有哪家嫁女儿时敢把金贵的嫁妆一同奉送去?而孟家居然毫不客气地将陪嫁丫鬟给没收掉,等于是刚一进门,就给了新媳妇一个下马威。
何当归心里对这个霸王规条叹为观止,面上只作不在意状,道:“薄荷几个也欠调教,我平时也松惯了,得过且过的,正好趁此机会让她们学学规矩。”
荷藕二丫鬟上来服侍何当归洗面,用的是红石榴洗颜盐、冰泥润膏,这些东西,何当归只在当年的宫廷中用过,这一世连见都没见过。此刻,闻到红石榴恍如隔世的馨香,体味着清凉滑腻的冰泥游走过面颊的舒适感觉,她也十分享受,于是清空了思绪,什么都不想,安安静静地梳洗完了,戴上养护头发的生蚕丝发罩,又香又美地爬上床去。
荷藕解下红纱帐,用桑木钩平整地拢好,看着床上人安然的睡颜,荷藕只觉得不可思议,哪个女子嫁人之后不依赖丈夫。七爷说走就走了,这一位还能睡得着觉?
荷藕与鹿瑶两个人不是浑说的,她们昨晚真的做过功课,拉着薄荷山楂几个问东问西,打听清楚了新奶奶的大部分起居习惯。
多数小姐都不喜欢就寝时太黑,要外间留一盏够点一夜的小油灯,还要两名上夜的丫头,起夜时也得有人陪着,因为小姐尊贵的玉手,都不愿去揭马桶盖,须得有人代劳。不过据说,这位郡主奶奶夜里从不留灯,起夜也摸黑去,而且不要守夜或屋里睡的丫鬟。荷藕她们听后都将信将疑。
鹿瑶“呼”地吹熄了所有灯烛,没听见抱怨声,才信薄荷她们没说谎,这个主子就是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