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巨川看着他,面色越发沉凝,缓缓道:“眼前河北局面,仆射心中明白,太原老大王那儿……局势颇为不妙,黑朱三与老大王生死宿敌,如今既然威服河北,下一步必图河东。然则欲征河东,前番已然有所证明,走泽潞而入,并非上上之选。河东表里河山,易守难攻,若要找一条最佳路线,则唯有走河中北上,才是上策。”
李袭吉虽然于内政方面更胜军务,但也并非全然不通军事,闻得李巨川此言,哪里还不明白?当下面色微微一变:“你是说……”
李巨川叹了一声,点头道:“不错,如今我护国军(无风注:河中节度使又称护国节度使,河中军也叫护国军。)在河中只有不到三万兵马,而且还没有一名能够统合这三万兵马的方面主将,一旦朱温再次偷袭,则河中如何能守?一旦河中失守,则河东与关中几乎就此诀别,再不相连。于全局来看,便像是被斩成两截的长蛇,空有巨力,又能如何?届时,无论河东,还是关中,尽为黑朱三砧上之鱼肉也。”
李袭吉面色凛然,跺足道:“下己何不早说!快,我二人立刻回去,再求见大王,诉说此事!”
李巨川却一把将他拉住,劝道:“仆射勿急,且听某一言。”
李袭吉遂站定,问道:“不知下己还有何等高见?”
李巨川捋了捋文士须,沉吟着道:“某追随大王时日尚短,不及仆射多矣,若论相知于大王,自然远远不及仆射。然则近来,某将大王这数年来的作为细细思之,却也自信略有了解。”
以臣下揣度主上,自来便是大忌,即便要揣度,也只能私下揣度,万没有拿出来与同僚相论之理。李巨川这番话说出来,李袭吉委实有些惊讶,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说,居然先将此事摆在前头。
不过李袭吉为人敦厚,自然不会拿此事去嚼舌根,闻言反倒有些开怀,心中暗道:“李下己不忌与我说出这等话来,想是深知我的为人,我岂能陷他于不义?此话今日入得我耳,将来却必是出不得我口的。”
当下便道:“为主分忧,幕僚之责,而分忧之道,所在有多。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欲要建言献策能为主上采纳,自然需要了解主上为人处事之道,方能有的放矢。下己这般作法,却也不算逾越。”
李巨川笑了笑,算是坦然接受了,然后才道:“大王这数年,由一介布衣而得封郡王,不仅兵雄关中,更为国朝宰执,权倾天下,实乃我大唐两百年之未有。纵观大王发迹崛起之路,会使人赫然发现一点……”
“哪一点?”
“大王料事,总在敌前。”李巨川目光炯炯,说出八个字来。
李袭吉微微诧异,要说李曜这些年带兵作战最大的优点,自然就是每战必料敌机先,这几乎是全军共识,犯得着李巨川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吗?
李巨川似是看出李袭吉的疑虑,又道:“某所说的,可不只是领军作战。大王在任何事上,似乎都能有先见之明,军械、粮草、后勤且不去说,就说料准朝廷以及各家藩镇何时会有何等举动,也是不在话下,然后大王便会对此提前做出准备……”
李袭吉想想,发觉果然如此,不禁微微震惊:“你是说……”
“不错。”李巨川点头沉吟道:“此次朱温将有何等举措,只怕早在大王算计之中……我等皆能看出眼下局势,危险在于河东,而河东必然关系河中,而大王今日偏偏不谈朱温接下来将会如何,难道……不奇怪么?”
李袭吉深吸一口气:“这么说,大王已然有了成算?可若朱温果然出兵河中而攻略太原,我护国军在河中的兵力实不足以抗衡汴军,奈何?下己,军旅之事,你所擅长,你以为眼下河中兵力,可有挡住汴军的希望?”
李巨川摇头道:“若要以不足三万兵马守住河中,并使朱温不得北上河东半步,除非大王亲至蒲州,方有可能。若只是守住河中基业,某意史大将军(无风注:史建瑭现在是羽林大将军了。)、李都押衙、郭司马甚或嗣恩将军皆可勉力为之。”
李袭吉思索道:“若是这般……大王今日可有召见诸位将军?”
李巨川果断摇头:“未曾。”
“嗯?”李袭吉踱起步来,不解道:“那大王就是打算亲回河中了?可既然大王要暂离长安,为何今日却又提出这样一件大事?须知这般大事,纵然大王亲自坐镇长安压阵,也未必能够顺利办成,倘若反而离京去了蒲州,这事情哪里还有半分希望?”
李巨川呵呵一笑:“只怕,大王也不会亲去蒲州。”
李袭吉越发奇怪:“此言何解?”
“因为今早某与王相公巧遇,当时正见他吩咐亲信家仆快马赶往蒲州。某本未在意,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仆射可知王相公如何说的?”
李袭吉摇头表示不知,李巨川便道:“王相公说,大王暗示他,让他将王笉姑娘接来长安。”
李袭吉当即一愣,迟疑道:“最近长安上下传闻,说大王欲与太原王氏联姻,我意,以大王与王姑娘的情谊,联姻之说,未必是无风之浪……何以见得大王此举不是为此事而做的准备?”
“自然,是有这种可能。”李巨川闻言并不惊讶,反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道:“孤证不可为定,若只是这一条,某岂好拿来说事?另有一条:河中军械监‘雷神’、‘火神’两大团队,连同相关器械用具等,均以奉命撤出蒲州,在开山军一部之护卫下,于今日一早,悄然来到长安了。”
李袭吉面色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五)
李袭吉面色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李巨川沉着脸不答话,李袭吉见状急道:“不成,河中乃大王根基要地,一旦河中失陷,河东势必难保,届时朱温一统中原河北,便是汉末曹操独霸北方之局,可谓天下三分有其二!关中纵然关河四塞,却已不复旧时模样,安能再持旧观,以为可雄踞关中而进平天下?这河中之地,实乃大王王业之基,不容有失!”
谁料李巨川仍是沉默不语,神色间似有迟疑,李袭吉顿足道:“下己啊下己,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二人忝为大王幕僚,当为大王谋划全局!说句诛心的话,纵然弃守河中可借朱温之手为刀……但若果有此事,则必将使朱温再难复制,如此一来,则不仅是大唐之祸事,更是大王之祸事!况且,老大王对大王深恩厚泽,天下皆知,若是被朱温兵临城下而大王不全力相救,那么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大王?大王当世儒宗,怎能背负这等骂名!”
李巨川连忙摆手,劝道:“仆射言重了,某方才所言,并非意指大王将要弃守河中。”
“哦?”李袭吉面色稍微好了一点,但疑虑仍重,问道:“那你此言何意?”
李巨川沉吟道:“河中乃大王王业之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大王在河中做了许多建设,打下的根基足够扎实,如今兴复关中,也要依靠河中为援,若说大王欲弃守河中让与朱温,天下谁人能信?以大王之能,绝不会作此决定。”
他微微迟疑一下,才继续道:“某方才所言之意,乃是说大王可能要以河中为饵……”
“为饵?”李袭吉皱眉道:“如何为饵?让朱温以为河中虚弱,于是领军征伐,待我河中守军牵制住朱温大军之后,大王再突然自关中杀回河中,击败朱温?……又或者,将河中变成一个让朱温看着虚弱,实际却无论如何吃不下肚的鸡肋,于是朱温只得分兵,一路继续围困蒲州,一路北上太原……大王这是要来分朱温之兵势?”
李巨川苦笑道:“大王用兵如神,自来都是一环套一环,其中错不得分毫……某如今也只能估算大王明面上削弱河中守备是为了引诱朱温,但引诱之后,大王却要作何应对,却是难以确定。”
李袭吉叹了口气:“大王自来深谋远虑,这是不必说的,只是……总这般下去,大王心中,只怕藏了不知多少事,无人可诉。如今大王年轻,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或许还不打紧,但长此以往,只怕……”
李巨川也跟着叹息一声,摇头道:“主忧臣辱,大王如此,说来也是我等幕僚失职。”
李袭吉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陡然问道:“下己,你说,大王是不是该大婚了?”
“啊?”李巨川愕然一怔:“仆射何以突然有此一说?”
李袭吉思索着道:“自从平了刘季述之乱,大王执掌朝政,所用多是王、裴等世家之人,朝中文臣有心投效者虽多,因着大王事务繁杂,也多是奔走于王裴等世家门下,如今王裴诸家——特别是王家,在朝中可谓风头一时无两。虽说如今这世道,唯有兵权最为紧要,但王家之势这般发展下去,若一直亲近大王,倒也无妨,倘若有朝一日,王家因为某些原因,与大王对立,却也总是一大麻烦……”他这话其实说得略微含蓄了一些,实际上李巨川自然一听便知道,他是暗指今天李曜提起的土地改制问题。
土地改制,这件事实在是天大的大事,如果李曜真要强行推动,几乎可以肯定,必将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反对。就算太原王氏与李曜关系再好,怕也难以留在李曜身边继续充当臂膀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