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2 / 2)

银朱也暗自点头,附和着劝道:“是啊,陛下,您的龙体要紧。江山社稷的大事儿,都等着您御笔亲批呢。”

又抬头看了看这萧条的毫无人气的冷宫,银朱的心中暗叹,心道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前尘种种,即便已经过了两年的光景,到底还是来了此地,只怕是想要见一见先皇。

昭宁抬手拍了拍画屏的右肩,对着二人柔和一笑,却也不多言,径直往偏殿而去。

不远处的偏殿中,何心莲木着脸紧了紧自己身上破旧的衣裳,眼神涣散的望着屋外漫天飞舞的落叶出神,全然不见当初灵动可怜的模样。

不过两年的光景,何心莲却觉得自己如同过了一生般心力交瘁。当日刚穿越而来的种种意气风发竟仿若镜花水月一般化成了泡影,丝毫未曾料到自己竟然会有沦落成阶下囚的这天。

时至今日,何心莲一直都未想明白,为何韩霁麾下的韩家军竟然会弃明主于不顾,公然随着昭宁公主谋反!明明那个公主不过只是一个死板教条毫无趣味的老封建,连她的驸马都对她心生厌弃,移情别恋爱上了自己。便是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到底是给韩福那个混蛋下了什么药?竟然令他不顾项上人头,带着麾下数万韩家军干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然还让她成事了!

每每思及至此,何心莲的心中便恨意升腾,冥冥中似乎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应当是如此的凄惨。可是应该会是怎么样的呢?何心莲呆滞的眼神倏而拂过一抹悠远,还未想个清楚明了,却见漫天的飞雪中,一抹大红色格外亮眼,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内侍宫女。

何心莲的脸色骤然惨白,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当日昭宁公主掌掴自己的情景来,那样的高高在上,望向自己的眼神仿若在看一只蝼蚁一般,那般的冷酷,不带半分人间的烟火气。

想到当初那刺骨的疼痛,何心莲的身子抖了抖,下意识的将自己缩成一团,藏在殿内不起眼的角落中。直到那抹嚣张的大红色离了自己的视线,何心莲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放松了些许,不由长舒一口气,又怔怔的发起呆来,不知昭宁公主此番前来,用意为何。

昭宁丝毫不知何心莲错综复杂的心思,一心向着偏殿的正厅走去,脚下踏着被寒风吹捆的枝桠,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仿佛被冻结了的冷宫之中,格外的刺耳。

正厅的紧闭的朱红大门倏地被人拉开,原是齐煜听得屋外脚步声声,以为是何心莲再次前来纠缠,正欲出来将她赶走,却不料与昭宁四目相对。

气氛一时凝滞,半晌,昭宁扬唇一笑,对着齐煜温温一笑:“皇兄,好久不见。”

齐煜的眼神不由有些漂浮,这句话,两年前自己也听过,那时的昭宁也如同现在一般,一袭大红长袍,耀眼的几乎要灼伤旁人的双眼。

不,还是有几分不一样的。齐煜的眼中不由含了泪,当日的昭宁,语气漠然,浑然不似现在这般,带着几分温软柔和。

面上的欣慰之色一闪,齐煜微微闭眼,而后回以一笑,眼中尽是释然:“昭宁,你回来了。”

不是你来了,而是,你回来了。

昭宁的神色登时就僵住了,挥手示意银朱等人退下,在她们担忧的眼神中,抬脚进了正厅之中,往上方一坐,而后轻声开口:“皇兄有什么想说的?”

齐煜眼中仿若有流云浮动,盯着昭宁思索了半晌,在昭宁微有几分不耐的面色中,倏而出言道:“我做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梦,梦里竟然经历了三世,倒是颇有几分奇妙之处。”

见昭宁讶然的望着自己,齐煜不由微微一笑,接着道:“第一世,你与苏承安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无疾而终。韩霁打散胡人,战神之名传遍大齐;贺渊三元及第,满腹经纶,官拜丞相。我与他们君臣相得,开创大齐百年盛世。”

昭宁的眼中飞速地划过一抹泪光,又极快地隐没在幽深的眼眸之中,心中极为清楚,那才是本该属于自己的命途。藏在狐裘中的双手紧了紧,昭宁接着问道:“那接下来的两世呢?”

齐煜垂眸:“第三世便是如今,你登临帝位,四海称臣,而我与韩霁等人则为阶下囚。”

“第二世呢?”

“第二世?”齐煜倏而抬头,望向昭宁的眼中尽是疼惜之意,泪光隐隐,声音艰涩的开口:“你被苏承安与何心莲气死,吐血而亡。而我却被何心莲迷了心智,半点不曾追究。”

昭宁的眼中痛色一闪,转瞬又归为了平静,面无表情的看着齐煜,漠然开口:“所以皇兄是想要为第二世的亏欠向昭宁表示歉意吗?”

齐煜点头,又骤然开口:“第二世确实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两年前逼宫之人,到底是谁?”

见昭宁神色一厉,齐煜不由苦笑,长叹一口气:“你可知第二世我与何心莲等人的结局?”

昭宁摇头不语,齐煜低头望向地板,声音中满是羞惭之意:“胡人攻城,凉州失守,城内数十万百姓被屠,韩霁连夜赶往凉州,却半路死于刺客之手。我因宠爱何心莲,在有心人的设计下,京中百官人心浮动。最终宋家谋逆,大齐六百年的江山一夕之间毁于我之手。”

昭宁目中怒色飘过,齐煜接着说道:“当日你逼宫,我本心有不甘,然而做了这个梦之后,我却蓦地醒悟。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当日我们欠了你的,终归是要偿还的。不管那人是谁,我都感激她救下了你的性命,如今这江山还是姓齐,我也能有一分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昭宁心中叹息,不由想起了那位帮助自己的恩人来。

说来那位真的是一位张扬到了极致的人,明明顶着自己的脸,却分明与自己半分都不相似,一双眼坚定地仿若山岳,爱憎分明的性子更是如同一团火焰般夺人心魄。

自己看着她一巴掌狠狠抽肿何心莲的脸,将苏承安一刀捅死时,心中涌现的竟然是说不出的快意。仿若一直以来禁锢自己的枷锁登时就被人劈散,从墨宁的身上,自己才明白,原来女子,亦可活得如此恣意飞扬。

看着她将威名赫赫的韩将军重伤在地,即便远走边疆,亦能谋定后路,夺下了筹码后,立马卷土重来,为自己杀出了一条通向帝位的康庄大道,真是耀眼的让人不由自主心生臣服。

在那位的身上,昭宁才知道,原来女子的一生还能过得如此跌宕起伏,自己当初囿于后宅的那一方微末天地,是如何的可怜可叹。

也不知她如今去了何方,自己竟是连一声感谢都无法亲自对她说出口。

昭宁心下怅惘,抬眼便见齐煜平静的目光,心中无悲无喜,起身道:“皇兄不必介怀,梦中之事,不必放在心上。殿内寒意浓重,我已差人送了银丝炭来,皇兄且稍等片刻。朝务繁忙,我便先行离去了。”

齐煜点头,含笑望着昭宁踏出大厅,倏而双膝跪地,对着昭宁的背影大喊:“恭送圣上!”

昭宁脚步一顿,终是没有回头,加快了步子上了龙撵,径直往御书房而去。

书房内,心绪不定的昭宁小心翼翼从腰间的香囊中拿出一封信,信上字迹笔走龙蛇,几乎要张牙舞爪地破空而出,内容亦极是不客气:

朝中内外我已为你安定完毕,天道有亏于你,几十年的风调雨顺天灾全无便是天道的补偿。胡人元气大伤,几十年都得修生养息,外患尽除。国内盛世在望,你手握韩家军,又有我留给你的五成武力,若是还坐不稳这皇位,那么你脖子上长得就不是脑袋,而是颗烂土豆!趁早退位让贤吧!

昭宁不由失笑,望着落款处几乎要刺痛人双目的“墨宁”二字,目中一片坚定之色。眼光微动,最终落在墙上悬挂的山河图上,心中豪情万丈,这天下,朕当然能坐得稳!

只是没过多久,冷宫中便传来齐煜掐死何心莲而后自尽的消息,毁了昭宁的好心情。心中一时百般陈杂,下令以天子之礼厚葬齐煜,举朝同哀。

一年后,昭宁下旨,命朝中三品大员的适龄之子入宫,选出其中德才兼备者封皇夫,共孕龙嗣,以传承大齐国祚。

韩霁跛着脚,隐姓埋名去了大漠当一小兵,他亦想起前世种种,心中悔不当初,自我惩罚远走大漠,自此马革裹尸,再不曾踏入京城半步。

贺渊则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小乡村,办了一个小私塾,一生教书育人,为大齐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才。

大齐朝一时人才济济,昭宁延续了墨宁执政时的铁血手腕,赏罚分明,处事公允,四海来贺,普天同庆,开启了大齐长达两百年的昌平盛世。

昭宁自觉自己已然做到了极致,面带笑意的抚摸着腰间的香囊,微微抬头望着天空,心中暗自为墨宁祈福:我以大齐盛世国祚祈愿,唯愿墨宁一生顺遂,长乐无忧。

空气中隐隐现出金光,随着昭宁的祈愿,无数道肉眼不可见的金光飞速汇聚在天际的一点,昭宁只觉得天际的一颗星辰骤然大亮,像极了墨宁张扬到极致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