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头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他张有财这半辈子,也算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了。不到二十岁开始支撑一个家,凭着聪明的头脑和两只大手,硬是将父亲留下来的一双货郎担子,变成了鲁县城里数得着的大杂货栈。里头天南地北,山里头水里头,只要是衙门准许卖的东西,肯等都能找得到。即便某样货一时紧俏难寻,只要张有才写封信托人送出去,从北边的察哈尔到南边的福州,都有人主动给赊货上门。
外边买卖兴隆,家里头的三个儿子,也是一个赛着一个有出息。老大十四岁j就从县里的粮店出了徒,跟着他走南闯北,如今已经能支撑起大半个家业。老二高小毕业后去省城里边跟人学修汽车,如今已经能自己带徒弟。老三从小看就是块读书的料子,小学跳了两级,初中跳了一级,今年虚岁才十七,就已经拿到了省国立一中的毕业证。如果去北平那边找个大学堂再打磨几年,待到毕业出来,那就是洋行的大管事!非但每月能有二百多块大洋可挣,并且一身笔挺的西装,即便跟日本人打交道,都不用低声下气地抢先朝他们鞠躬!(注2)
从春天时起,张老财就已经核计清楚了。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扑腾出来的家业,今后就完全交给老大寿龄来管。凭着自己留下来的丰厚人脉和寿龄的心计,即便不能将货栈继续发展壮大,至少保持现有规模不成任何问题。至于老二延陵那边,凭着娴熟的修车本事,在省城开枝散叶也会顺顺当当。而老三松龄,出路要么在南京,要么在北平。无论去哪里,自己都会放下手头生意,带上续弦的妻子跟着他一起去。夫妻两个在旁边看着他,督促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业上,而不是像省城大学堂里那些不务正业的小家伙们那样,天天上街去洒传单、喊口号,嚷嚷什么“国家民族!”。手握机枪大炮的蒋委员长和韩主席都不着急,你一个连刀子举不起来的穷书生,成天瞎叫唤些什么?!再者说了,什么“国家、民族!”这句口号从袁大总统当政起喊到现在,你见过有谁真把它当一码子事么?(注3)
既然手握机枪大炮的人都不着急,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几顿肉的鲁县人,特别是像张有财这种生意人,更不会跟着穷学生们瞎凑热闹。上回去省城探望两个儿子,正赶上穷学生们上街游行,传单撒得漫天乱飞。张有财一时没躲开,怀里也被稀里糊涂地塞了好几张。说什么日本人的贪心不足,占了察哈尔之后,下一步就会占领河北、山东。中国人如果再不奋起反抗的话,就要像满清入关时那样,再当一回亡国奴了。
这些话听起来满吓人的,可仔细一琢磨,却未必有多可怕。不过是改朝换代么?有啥值得害怕的,谁坐了江山,还能不让老百姓穿衣吃饭?!只要老百姓还要穿衣吃饭,鲁城里的翰源货栈就有买卖可做。翰源货栈有买卖可做,有钱可赚,就不值得张有财把身家性命交到一群说话做事都不靠谱的家伙手里。
“不能!”非但自己不能,三个儿子也不能!自己要看着他们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当自己老得走不动路,说不出话的时候,躺在太师椅上,周围站着一群儿媳、孙子、孙女,抹着眼泪喊爹,喊爷爷。到那时候,前来探望的老邻居、老伙计们,就会一边抹着眼角,一边满脸羡慕地说,“财叔这辈子活得值!活够味!”
“不能!”光顾想着未来之事,一不留神,张有财就把心中的话从嘴巴上冒了出来。周围已经开始回忆张家三少爷如何如何刻苦用功的老邻居们被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巴,把目光都盯在了他的脸上。
张有财被盯得老脸发烫,赶紧想方设法补救,“我是说,不能让小三子从火车站走着回来。天太热,他打小身子骨又弱。万一晒中了署,去考学的事情肯定就耽搁了!”
“看他财叔,嘴巴上不当回事,心里头都喜欢得傻了!”众邻居么恍然大悟,笑呵呵地打趣。
“嘿嘿,嘿嘿!”张有财就坡下驴,讪笑着默认了邻居们的说法。
“财叔,请客吧。让我们也粘粘三少爷的福气!”李铁匠盯着荷叶包里的猪肉盯了好半天了,终于等到了合适机会,立刻旧话重提。
“请客,请客!”张老财毫不犹豫地答应,“今晚都上我家吃去,我让孩子他娘多俏几个菜。”
“哪能光让财叔一个人破费!”做木器生意的赵老板体谅老伙计赚钱不易,笑着说道,“既然是个三子贺喜,大伙就都凑点儿!我家里的有两只大公鸡,待会儿直接宰了带过去!”
“我亲家刚刚送来一大条咸鱼,正愁怎么才能吃得完呢!”
“我铺子里刚进了一车衡水老白干,待会儿让伙计送几坛子过去!”
“我那有上好的口蘑,才从北边捎过来!随便泡一把,就能俏个好菜!”
“我,我……”李铁匠回头看了看,实在找不出拿得出手的礼物,把心一横,冲着铁匠铺里边大声喊道:“小六子,把我昨天刚刚箍的那个白铜火锅端出来!我三侄儿去外头上学,身边怎么着也得有个家乡物件!”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张有财闻听,赶紧大声拒绝。这年头物价飞涨,一个白铜锅子,光本钱就得五块大洋以上。自己真的收了这份礼物,李铁匠和他两个徒弟这个月就等于白忙活了!
“拿着,拿着,拿着!”尽管心中非常不舍,李铁匠却绝不肯在人前装穷,“我三侄子从小就爱吃火锅,到了外地,即便能买得到锅子,也未必能找出用料像我这么足的!”
“不成,不成!”
“又不是给你的!老财,你再让,我可就恼了!”
正拉扯间,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翰源货栈的小伙计,木器商人赵老板的侄儿赵仁义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叔叔和老东家,跌跌撞撞上前几步,咧着嘴哭喊道:“财叔,财叔,赶紧去追,赶紧去追。三少爷,三少爷让人给拐跑了!”
“啊?!”张有财楞了楞,身体一软,手中的猪肉荷包,重重地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