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带队前来支援他的方国强,实在有点儿受不了战士们当着外人的面儿乱来,轻轻咳嗽了几下,大声说道:“弟兄们,大队长正赶着去九十三团团部开会。大伙有什么问题,能不能等他回来后,集中起来再问?像这样七嘴八舌,咱们大队长怎么可能回答得过来?!”
新兵们闻听此言,立刻意识到大伙的举止有些过分了。吐了下舌头,讪讪闭上了嘴巴。方国强心里兀自觉得有些尴尬,低下头,以很小的声音向张松龄解释道:“都是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些兴奋过头!你别惯着他们,具体该怎么着,全按照游击队原本的规矩来!”
“没事儿!”张松龄大度地笑了笑,低声回应,“这也是缓解内心紧张的一种办法!说实话,知道找我要枪要手榴弹,总比紧张得迈不动步强!”
方国强仔细一琢磨,立刻意识到战士们刚才如此没大没小,并非完全因为训练时没有很好的强调组织纪律性所致。而是大战在即,努力试图给内心的压力寻找一个宣泄口。想到此节,他暗暗在心中叫了一声惭愧。扯了扯张松龄衣角,低声商量:“你说得对,他们应该是太紧张了。这样吧,一会儿你去九十三团指挥部开会时,我留下做一做战士们的思想工作。免得明天早晨总攻时,拖了你的后腿!”
“没事!”张松龄再度笑了笑,低声补充,“让你带着新兵们上来,主要是让他们感受一下大战的气氛。平时光是咱们游击队,可是打不起这么大规模的战斗。具体总攻时的部队序列,傍晚之前就定下来了。他们并不在计划之内!”
“噢!”方国强先前一直觉得张松龄把刚刚入伍的新兵立刻送上战场的举动非常不妥当,此刻了解到了真实情况,立刻心中大定。轻轻吐了口气,笑着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这边已经实在无人可用了呢?!怎么着,明天早晨的总攻,九十三团要求咱们怎么配合他们?!”
“先进行五分钟的炮火压制,然后赵中队长带着咱们游击队的全体骑兵强行突破日军阵地。九十三团派一个排的敢死队尾随骑兵突击。待缺口撕开后,大队人马全军压上!”张松龄希望方国强能尽快熟悉情况,将明天清晨的总攻计划用最简单的语言向他进行整体介绍!
“咱们游击大队打主攻?!”方国强心中立刻打了个哆嗦,要不是碍着旁边还有一名九十三团的联络官在,肯定会立刻跳起来阻止,“你,你,你有几分把握?!咱们游击队的长处,应该不在战场正面吧!”
“这次强攻任务,是我主动揽下来的!”张松龄敏感地猜到了方国强意思,看了看对方,坦然承认,“傍晚的时候只是定下个大概!一些具体的实施细节方面,等会儿还需要再度于会上确定落实。你是咱们游击队的政委,既然已经到了,理当到团部露个面儿。今后咱们跟祁团长他们,应该还有很多打交道的机会!”
一番话说得耐心细致,语调却约略有些生硬。方国强听在耳朵里,立刻察觉到了张松龄的不快。想了想,笑着退让:“那我就跟着你过去打个招呼!其实在指挥打仗方面,我完全是个外行。听了可能也是白听,根本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来!”
“谁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张松龄笑了笑,也不想刚刚一碰面,就跟方国强起什么误会,“况且你老方这些年打过的仗,并不比我少。只不过咱们这次,面临的情况比较特殊。可能与你以前的经验都不太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们国民党,哪回不是怂恿友军啃硬骨头,自己在旁边有便宜就捞,见势不妙就转进如风!’方国强心中暗暗腹诽,脸上却堆满了谦虚的笑容。无论对张松龄的选择有多少意见,当外人在场时,他绝不会公然和小胖子唱反调。那样受损的将是整个游击队,而不仅仅是张松龄和他方国强两人当中任何一个。
然而没等走到团部,他就发现自己的先前的想法有些过于武断了。在临时窝棚附近,躺满了准备做手术的伤兵。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和背着急救箱的卫生兵跑前跑后的忙碌着,将情况看起来最危险的伤兵排成队,优先往临时搭建的野战手术室里头送。但是,需要紧急抢救的人实在太多了,医生根本忙不过来。排着排着,队伍旁就响起了呜呜的哭声。紧跟着,医护兵冲上前将悲痛欲绝的士兵推到一边,将刚刚死去的伤员强行挪出队伍,给后边等待手术的人腾出前进空间。
一间临时窝棚的门猛地从里边推开,雪亮的电石灯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两名女护士低着头,抬出一个染满鲜血的担架,默默地放在地上,然后捂着嘴,跑向等待施救的队伍。手术失败了,那名受伤的战士没能活着走下手术台。但是,周围却没有人抱怨医生的无能。大伙默默上前,帮助护士抬起最靠近手术室的担架,默默地将担架上的伤员送进去,默默地从外边关上临时手术室的门帘。
“刷!”手术室内传出的电石灯光被厚厚的门帘切断。门外的人全都像被推了一把般,晃了晃,然后瞪圆通红的眼睛看向手术室,满怀期待地等着门帘的下一次打开。
每个人都在等候,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地替伤者祝福!
第二章 横流
第二章横流(十二上)
无论九十三团以前有没有过吞并黑石游击队的企图,也无论方国强以前对国民党军队的成见有多深,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九十三团和其他那些转进如风的孬货不一样!这也是一支敢与小鬼子拼命的队伍,他们没有试图借小鬼子之手消灭异己,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也跟他八路军战士一样,用热血和生命捍卫着中华民族最后的尊严!
借助手术室内透出来的灯光,方国强清楚地看到,此时此刻,自己的周围至少摆着两百多具染满鲜血担架.在长长的担架队列之后,还有数百名伤势不足以致命的彩号,正排队等待着医生和护士给自己做紧急处理。而据他了解,九十三团刚刚才被军事委员纳入甲种团序列不到两个月,还根本还没来得及扩充。换句话说,光是眼前这群伤员,已经占到了九十三团总兵力的两成以上。至于在白天战斗中倒下的勇士,也许还远远超过了伤员的数量!(注1)“我们晋绥军,在外边的绰号是七路半!”一直跟在张松龄身边默不作声的联络员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令方国强愈发地觉得尴尬。
七路半!与八路军只差了半路。所以八路军能做到的,晋绥军也一定要做到。这是作为军人的骄傲,无关信仰!
猛然间听到了联络官的话,周围正在低声哀哭的士兵们也发现了有“外人”经过,纷纷抹干眼泪,努力闭紧嘴巴,不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软弱!
身边的哭声立刻小了下去,一瞬间,方国强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恨不能立刻转过身体逃走。然而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自己没有权力这样做。他是黑石游击队的政委,他此刻的表现是什么样,在别人眼里,八路军游击队就是什么样!
慢慢地停住脚步,方国强并拢双腿,向周围的伤员、护士、医生和普通士兵,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面容肃穆,双眼里带着绝不掺加任何水分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