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西医的所有手段都使出來,然后我再安排中医。”阎锡山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昏迷中的赵戴文。
瘦,离奇的瘦,这位和他并肩奋斗了多年的兄长,此刻干瘦得像一堆枯柴,暗黄色的皮肤下,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全身的血肉都早已被被烧尽了般,此刻只剩下经络和骨头。
他的血肉是为了晋绥系而耗尽的,而现在的晋绥系,又如此令他失望,想到导致赵戴文吐血的真实原因,一瞬间,素來意志坚定的阎锡山心里竟然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悔意,但是很快,这股悔意就被他的理智压下去了,从两只眼睛里射出來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冰冷。
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除非自己和赵承绶等人都学赵戴文那样,赤条条來去无牵挂,否则,向日本人妥协就是晋绥系唯一的出路。
晋绥军不是沒有战斗过,抗战开始的第一年,倒在沙场上的将士数以十万计,可战斗的结果怎么样呢,绥远自立门户了,晋北、晋东全都丢了,自己和赵戴文辛苦积累了二十余年的工业体系,转眼间就全都归了日本人,如今大伙只剩下晋西一隅之地立足,还得跟卫立煌的中央军平分,再打下去,晋绥军除了全体成为烈士纪念碑上的一堆名字外,还能剩下什么,。
不光晋绥军不行,中央军这三年多來同样是屡战屡败,丧城失地,悬殊的工业与军事力量差距,使得中国军队根本沒有力量反抗,如果不是日本人的兵力有限,而入川的道路又实在艰难的话,恐怕眼下重庆早就插满了日本人的膏药旗,蒋光头和他的黄埔系,也早就转进青海继续去做以空间换时间的春秋大梦了。
唯一有希望顶住日本人的办法,恐怕就是像八路军那样,把自己变成老百姓的一部分,依靠中国土地的广袤和人口基数的庞大,死拖干耗,直到耗得小鬼子自己坚持不住了,主动撤走,可那样做的话,又拿什么來保证晋绥军的纯粹性,新军的前车之鉴就在那明摆着,采用了八路军那套办法的新军,在两年不到的时间内就彻底赤化了,司令长官部想安插人手安插不进去,想武力解决,却豁然发现,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几路晋绥军主力,不拿出玉石俱焚的决心,根本不可能将其拿下。
为什么,阎锡山在夜深人静之时,不止一次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哪里对不起新军,对不起续范亭等人,竟然令他们离开之时如此义无反顾,,答案仿佛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被洗了脑,疯狂地痴迷于某种信仰,可因为对方掌握了某种理论,自己就只能将辛苦多年打下的基业拱手相让么,凭什么,如果会背几句经文就可以夺人家产的话,那和江湖上四处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有什么区别,,(注1)
不可能,阎锡山不是赵戴文,绝对不能准许自己花费半生心血打造的晋绥军被人喊几句口号就轻飘飘拿走,这份基业不止是他阎锡山的,也是赵承绶、王靖国、孙楚等人的,他们当中任何人都沒资格把这份基业交出去,只能尽最大努力维护着它,推动着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老总,赵先生醒过來了,好像在叫您的名字。”正沉浸在满腔孤愤中不可自拔之时,耳畔突然传來贴身西医杨麻子的声音,“不过,请老总千万别再刺激到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了,你去外边等着,沒我的命令不准离开。”阎锡山狠狠地横了杨麻子一眼,快步走向赵戴文。
“是。”杨麻子答应一声,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听见阎锡山低声命令,“还有你们几个,在这里愣着干什么,都到外边候着去。”
这句话,明显是对赵承绶等人说的,“是。”众人知道阎司令长官心里头不痛快,赶紧低声答应着,结伴退向了门外。
阎锡山沒功夫再理会他们,收拾起纷乱的思绪,慢慢走向正在输液的病人,病榻上的赵戴文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挣扎着将头扭过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僵了僵,然后都本能地选择将眼睛挪开,仿佛彼此的眼睛里都藏着一颗炸弹般,再不挪开,就要把两个人一道炸得粉身碎骨。
“次垄兄,我的次垄老哥,你何必,你何必如此大动肝火。”片刻犹豫之后,阎锡山再度挪动脚步向病人靠近,满脸堆笑,嘴巴里发出一连串的抱怨声,“你看,你看看,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万一,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儿,让我,让我如何跟天下人交代啊,。”
“百川,,。”赵戴文艰难地笑了笑,低声呼唤,“你我,你我兄弟之间,就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了吧,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早死两天晚死两天,其实沒啥差别。”
“次垄兄,次垄兄,你这话怎么说的。”阎锡山的脸色腾地一下就红了起來,想说几句反驳的话,又怕再度刺激到赵戴文,令对方彻底就此长眠不起,直憋得眼睛发紫,额头发黑,鬓角处汗珠淋漓而下。
“百川,我不是跟你赌气才这样说的,想当年,咱们一道回国发动革命的那些山西籍老乡,到现在还活着的恐怕一个巴掌都能数清楚,比起他们,我的确是活得时间太长了。”看出阎锡山心中的尴尬,也明白对方在忌讳着什么,赵戴文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补充。
在绝望之后,他不想再跟阎锡山再争执先前的话題了,对方不是个可以轻易改变决心的人,既然已经跟日本人开始了接触,就不可能再拉得回,而他自己,三十年來尽量不让自己在晋绥军中影响力太大,以免兄弟反目,如今,这个决定的结果终于彻底体现了出來,是甜是苦,只有自己清楚。
“次垄兄,你千万别这么说。”闻听此话,阎锡山心中的负疚感更深,讪讪笑了笑,伸手去抓赵戴文干瘦的手臂,“我还等着跟你继续并肩作战呢,如果你现在就走了,让我今后有了难以决断的事情找谁去商量,。”
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发自肺腑,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起來,泪水瞬间就淌了满脸,赵戴文见状,忍不住又低声叹气,“唉,你也不用这么谦虚,我老了,很多想法早就跟不上你的思路了,一直厚着脸皮给你瞎出主意,实际上纯属添乱,我知道,你是看在咱俩多年的”
“次垄兄,你千万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你如果这样说,我除了立刻辞职外,就沒有任何选择了。”阎锡山急得满脸是泪,抓住赵戴文的手轻轻摇晃,“我知道最近一些决定不合你的心思,可我,可我真的是被逼得沒办法了啊。”
“我知道,我能理解,我真的能理解。”赵戴文不愿在沒意义上的话头上浪费所剩无几的体力,摇摇头,强笑着回应,“我不想再说这些了,时间不多了,趁着我还清醒,咱们说些别的。”
“说些别的,说些别的。”阎锡山如蒙大赦,赶紧用力点头,只要不涉及到对日妥协的事情,其他问題,此刻他都愿意迁就赵戴文,毕竟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朋友,真的让对方抱憾而去,他阎某人恐怕在今后的日子里永远无法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