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妇人头一回瞧清成去非长什么样,心底不由暗自赞叹,这口耳相传的乌衣巷大公子,都说是何等深沉人物,在她看,哪里有那么可怕,明明端的一副好面相,身形挺秀,瞧这通身的装扮,虽说素了些,连个腰饰都没有,却实在难掩其风姿卓越……
成去非见这位史夫人双眸清亮,大大方方不住打量自己,便略略避了避目光。
“大公子先回去罢,”她俯身开始收拾方才打铁用的器具,“您贸贸然来寻我家夫君,教天下人怎么看他?我说这话,您别往心里去,不过大公子既然来了,就自然有这个气度,有些事,今天做不成,也许,明天就能办好,大公子莫急。”
虽看上去不过寻常妇人,可一开口,成去非便知她颇有见识,微微点了点头,又问了句:
“那本《农政全书》先生当真烧了?”
妇人“嗤”一声笑出来,抿了抿发丝:“大公子休听他胡说,那是命根子般的要紧东西,真有人往火里丢,他能跟人拼命的!”
说着下意识朝堂屋瞥了一眼,殷殷切切对成去非道:“我家夫君,是个直人,老师对他寄予厚望,带在身边历练数十年,师生情谊自然深厚,如今,出了这事,您明白的。”
妇人的话恰到好处,言外之意很明显,成去非垂眸低声道:“我来,不是让他替我做事,而是为天下苍生,亦是替天子分忧。”
妇人笑了笑:“奴家明白,大公子这里无私事,话虽这么说,可前事刚了,怎么说也不是好时候,您先回去,会有两全之法的。”
成去非不禁抬首望了望妇人,朝野上曾传史青有位干练泼辣的夫人,他有所耳闻,今日领教,果真不同一般妇人,心底不免又升起几分希望,道了两句客气话,上马回了乌衣巷。
这一趟,出了不少汗,成去非先盥洗换了衣裳,刚打理好,绕过小屏风出来,就见杳娘已侯在门外,遂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进来。
先见了礼,杳娘才道:“那位贺姑娘病了几日,婢子来报时,我便请先生来给看了,几副药用完,不见好,反倒重了,先生说看迹象,高热不止,像是瘟病,您看眼下该如何处置?”
一席话把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成去非皱眉道:“她平日都不出门,何来的瘟病?”
“先生只说像,也没下定论,他建议还是暂且隔离为好。”杳娘面上颇为担忧,外头已有零星传言,说是哪里新死了人。暴雨那几日,街上到处漂着牲畜死尸,天刚放晴,官府便忙着清理井水河道,唯恐污了水源,引起疫病,这位贺姑娘怎么突然起的高烧,竟无从得知。
成去非默立半日,明白如果琬宁真是得了疫病,自然大意不得,肯定要送出去的。
“这几日,你让府里上下注意通风清洁,多采些艾草点上,我先看看贺姑娘。”他一壁嘱咐,一壁抬脚往木叶阁去了。
满园子都是煎熬的草药味道,成去非正欲提步而上,身后杳娘犹疑唤了声:“大公子。”
成去非微微侧眸,迎上她关切的目光,知道她担忧什么,安慰道:“没事,你且先去忙正事。”说着撩袍而入,屋子里的味道反倒轻些,四下里都正开着窗通风。
闺房里头,婢女正趴伏于榻边,小心拿手巾一点点替琬宁拭着汗。成去非扬手掀了帘子,轻轻走上前去,婢女忽觉眼前人影一闪,抬首间见是他,忙起身行礼,被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止住,婢女便无声欠身缓缓退至一侧。
琬宁一袭抹胸露了半截在外头,肩上衣裳不知是不是辗转所致,滑去一片,白皙的肩头赫然入目,成去非俯身坐在了她身侧,先替她整了整衣裳,又拉过一旁薄衾给盖上,见她两颊满是病态的嫣红,一头青丝缠得额间脖颈处到处都是,实在是憔悴得骇人。
她似有所察觉,缓缓睁了眼,视线里的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琬宁喘着粗气,好半日才看清楚是他,断断续续道:
“恐怕要劳烦府上埋我了……”
成去非伸出手,放于她额间试了试,果然烫得厉害,因病的缘故,她这双眸更见一股清冽的凄楚,直刺人心,成去非替她把发丝往鬓角处拢了拢,顺势揩去她自额际顺流而下的汗:
“我先送你出府。”
第70章
这一句清晰入耳,犹如利刃猛然扎进胸口,疼得让人难以招架。琬宁阖上眼,把脸埋进枕头,热泪纷纷滑入鬓角,和那些虚汗到底是难分了……
他是她的神祗,供在心头,她本不是畏死之人,但凡时运没那么巧合,她也合该就此长眠于漆烟地下,同阮家人守在一处。然而他忽就变成她的软肋,虽是懵懂的,飘忽的,却实实在在让她受着世情的煎熬。烧手之患的苦楚,此刻脉络分明,混着体内按捺不下去的热,让她异常焦躁不安。
她的神,就此不能相见。
见此情状,成去非无声打了个手势,婢女会意把那手巾递了上来,悄悄退了出去。
他先轻轻扶住她肩头,趁势低了些身子,一壁缓声抚慰,一壁替她清洁着面颊:
“你不要害怕,把你送出府是不得已为之,到时好了,仍接你回来。”
琬宁只噙泪凝望着他,仿佛眼下放空,什么都再也顾不上,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念头,她要就此同他诀别,四周一切便又都是空空如也,什么都不曾留下,消失得遽然。这一生,彻底了无意义了……
她把手臂探出被子,小心翼翼一路摸索过去,待触到一阵微凉,身子里的火似乎瞬间去了大半,那是他的手,琬宁覆在上头,冲他凄凄一笑:
“倘我好了,大公子定要记得接我回来,倘是不好,便还像从前……从前所言,把我埋在鸡笼山,要朝着阮府的方向……”
说罢她只能再次把脸深深埋起来,肩头颤得厉害。
成去非本欲抽出的手,滞了一霎,仍停在那里,轻轻翻转过来,把她那只柔软且带着烫意的手握在掌中,稍稍用了几分力度:
“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等你好了,我亲自接你回来,这样可好?”
这番话自含温柔之意,成去非见她仍不言语,似乎是困乏了,便静静陪了半晌,听她鼻息沉沉,估量应是睡去,才松开那只手,缓缓起了身。
等一切安排妥当,出了乌衣巷,琬宁被送往靛花小巷,府上另遣了两个婢女跟着过去。刚开始有大夫过来,诊脉抓药,事无巨细。
又过两三日,竟不再来,告之可备后事。两个奴婢见府上也不曾遣人来看,便也不再抱有希望,难免有懈怠处。
而琬宁是在夜间忽得这片刻清醒的,外头夜色无边,万籁俱寂,她恍惚间看见烛火昏黄,眼前一切陌生,挣扎着想起身,却一分力气也用不上,口中焦渴难耐,而腹中则如鼎沸般灼人。
室内空无一人,几上有摆放整齐的茶盏。她脑中再无其他,仿佛身处地狱,但求杯水,她努力集中全部的力气,从床榻上滚落下来,骨头似是断了般的疼,她仍不肯放弃,匍匐爬了过去,那力气果真是被抽空了,只得咬牙拖着身子点点前行。
可爬至几旁,手臂却再也无力抬起,琬宁绝望地大口喘气,心跳得厉害,如此停歇半天,才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够那茶壶,碰到瓷器的凉意,一个激灵,握住的壶柄的手颤抖不止,她定定心神,试着收回来,不料一个不稳,茶壶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啊!”一声低呼,英奴半坐而起,这一惊叫使得眉婳婳也应声而起,见他面色难看,神情迷乱,抿唇一笑便揽他在怀中,轻抚道:“做噩梦了么?”说着去握他的手,却是冰凉彻骨,目光斜掠过去,才发现他半露着肩头,便低首辗转吻下去,仍是凉的。
“真是小孩子呢,做噩梦了便要大呼小叫。”眉婳婳拧着眉笑他,英奴却仍沉浸在那个梦中,他许久不曾梦到琬宁,事实上她很少来入梦,那段短暂的交集,他几乎已忘却。而方才梦境里,却是梨花满地,她仍是害羞模样,轻轻浅浅一笑,笑的他浑身都跟着疼了起来,竟宛若刀割。
英奴恹恹起身,赤脚走到窗棂那儿,把微热的脸贴在雕花的窗格间,似是自语:“外头又落雨了?”